第2章
  所以,如果一个人反其道而行,仅仅把白氏的亡魂拘押在酱油缸,再对外说她和孩子是暴毙而死,用空棺材应付阴曹地府,这对母子就可以永世不得超生。
  这个办法实在阴毒,宣家因此也只得多寻高人点拨。
  ***
  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八日,农历戊寅年正月廿九日,宣家少奶奶的装殓正式举行,白氏的丈夫宣少爷跪在拜殿上,哭着烧完一套金刚经,又摔了吉祥盆,大喊一声,“夫人——我儿——”
  他悲哭完,丧仪便成了,男人遂被搀起,全体亲友便跟着一起高声举哀。
  过了半年,宣少爷在除夕夜续了弦。这次的少奶奶是千金,宅邸有红红火火的打灯笼,那光景,又比白氏来时好看太多了,乡里乡亲凑在外边喜庆的礼堂外,宣家也大方了一回,主动开了一坛祖传秘方母子酱油。
  “保佑少夫人多生男丁……保佑全镇香火鼎盛……”
  一股独特浓郁的味道从宣宅里外飘了出来,红盖头下的新嫁娘闻着这贵重的夫家彩礼,脸色怎么也不好看,别是她想多了吧,这酱油不黑,怎么还像某种动物尸身上红彤彤的鲜血,她闭眼都感觉发酵的七石缸里面有人体蛆虫漂浮蠕动,好像自己下一秒也要被面目可憎的新郎一把摁入酱缸抽油剥脂了。
  ***
  1944年。
  整个中原大地被国人自己的战火波及,秋桂时分,有一只民兵本准备入驻绍兴保卫乡里,却不想死在了舜王庙的水路上,各个让不明生物咬掉了头颅。
  地主老财忙出钱砌墙,烧钱拜神,还找来了一个道士做斋醮仪式。
  此人自称金丹南宗,祖师爷是吕洞宾,现居诸暨,门下有三百人,他还挺有派头,让宣家派船接他的红轿子,身边还带来了两个男女弟子,叫他婴爷。
  开始全镇只知道他约莫二十四五岁,面目如同哑谜。但老百姓又能亲眼看到仙师捉鬼,这在当时是罕见的。
  当夜,半个镇子人都前往宣家吃席,也正好凑到近处看到了这个过路道士,面相苍白无力的他头上挽着一个道士发髻,一身蓝色斜襟抱袖短褂,腰别葫芦酒壶,腿上还是练家子的绑腿布鞋。
  这道爷还真显小。
  不过生得还真祸害。
  而后,由此人亲自出马的一场驱魔仪式开始。
  道士走向了祭坛上摆满各种祭品、祭器还有粮食的地方。
  这个古镇此时本是小秋时节,已有不少农作物成熟。
  民间早就有用新米向祖先报告秋收的风俗,到了民国后期,他们绍兴古镇更是因为地理环境形成了会向“桥神”献祭的习俗。
  所以按照常理,镇子给的祭品管够,可是道士说:“不,若要召唤桥神本尊降临人间,本镇的祭坛之上还差一种祭品。”
  “这样吧,小道现在就在众人面前“阎王点卯”,问一问‘祂’想要吃什么祭品——”
  道士的声音一下子从正常变得庄严而神秘,也不管其他乡民答应不答应,他开始反常,先是往眼皮和面颊涂抹朱砂,又佩戴上一些艳丽的祭祀饰品,并扭动着手中挥舞的法器开始了一场独舞。
  他的手势时而充满神话传说的神秘,时而妩媚无声如女子,一种汉语文化不曾触及的陌生语言也回荡在这个法坛上空。
  此刻如果有修习天师道的人在,定会认出这就是斋醮法事,在道家,他们做科仪也是必先设“坛”,只是这名小道士举行请神的旨意更像是傩仪,因为他脸上的颜色应该是一种名叫“染面舞”的傩舞,这是古代巫师借以驱鬼逐疫的,跟他说的道士身份对不上。
  可这时他身着大红大绿的长袍已经开始了舞蹈,那拖地的袖裙铺满了山海经上记载生物的古老图腾,在火上起舞的身体也真的像会与“桥神”不断交流,代表一干凡人们完成这次的上古献祭。
  忽作一声如霹雳,小道士扭头就甩起假面披发,“傩神”仿佛在此刻进入了他的身体,他口中吐出金色火焰,面涂抹青碌,戴面具金睛,红色假面长髯底下的嘴唇念念有词:
  “戴上脸壳就是神。”
  “放下脸壳就是人。”
  一切咒语听着奇怪归奇怪。
  但是看到这里,不知情的全镇还是就以为今夜可以驱赶走魔物,直到后半夜如期而至,唯独没赶上开席的阿旺在邻村喝多了,晚去一会儿。
  彼时应该连原定的社戏都已经散戏了,但是阿旺赶到后,浸没在红月之中的府邸躺了一地的“酒鬼”。
  男女老少都看起来酩酊大醉,醉醺醺的阿旺推也推不醒。本该带着徒弟在外边吹吹打打的驱魔道长也不翼而飞。
  阿旺作为一个活倒霉蛋觉得真莫名其妙。
  他走到一个熟人李老三趴好的地方,骂咧咧地扇他的后脑勺:“你这傻蛋,今夜到底……喝多少……你转过头来看我!”
  话音刚落,老李的头掉了个儿。
  阿旺一阵头炸,热流穿过裤/裆,臭烘烘的热屎直接从裤管子掉出来了。
  因为老李死了,死前的五官被针线缝死,不听话的身子和听话的脑袋都在各管各的。
  阿旺这才惨叫一声看向四周围,他发现宣家的地上有好多酱油色的血,乌黑发红,他还后知后觉地瞧见金银祭坛上贴红纸的那个,不是猪。
  是一张也被缝上眼皮嘴唇的人脸。
  但祭坛上的这个人……
  不是纸俑,更不是畜灵,正是和其他人死法完全不一样,被做熟了的……宣庵庭。
  夏商时期,历史上一度盛行用活人祭祀。
  阿旺以前根本想不到世上会有从小靠着吃人肉才能充饥的“人类”。
  他只是猜测,这人手里的馒头可能没有味吧,竟转头看上了宣老爷,还找到一口现成锅就把头往冷水丢了下去,又是拍蒜切姜、又打了一瓶宣家老字号酱油把一锅人给炖上了。
  方才,阿旺在路上曾经算过,他的出现和原定的开席时间正好差了个把时辰。
  一个时辰,也足够让这道宣老爷被收汁完成。
  厨子亲手烧出了地道的酱油红烧肉,叼着半个馒头的嘴巴早馋了,他也想尝尝咸淡。
  可他刚撕下了一块暄软雪白的馒头皮,却在这一股肉香中被迫停下,夹着肥腻肉块的手也要空举高着。
  因为好死不死的,倒霉鬼阿旺也准备来他的阴曹地府报道了。
  第2章
  1944年小秋的一个夜晚,古镇胭巷街104号的外乡人沈樵和他夫人马氏、丫鬟小翠一起在睡觉前夕被阿旺的惨叫声惊醒。
  沈樵是个圆面孔,很有书生气质。
  在国内开战前,他和家人并不住在绍兴,是一起住在上海租界地头上的。
  民国时期,上海的纸扎店铺众多,名号个别,工艺精良,生意兴旺。每年十月前几天还就要开始卖明器、靴、鞋、地府官员帽子、缎带、五彩衣服。
  从前江苏省上海县有句老话,叫十月一,鬼穿衣,沈樵的祖上从<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宋朝开始就是开纸扎店铺的,名气足,他开的纸铺还零售一些售价为每张一角两分半的古法汉皮纸。
  这种纸在东汉被蔡伦发明出来,现在也只有少数文人墨客和家里报丧办事情才会买。
  他家是道观里师傅都知道的专用纸品老字号,六岁前,沈樵放学后会到父亲店铺里用学工换一块百草梨膏糖,也听伙计们说造纸在古时候最大的宗教用途就是符篆。
  符,是道教用的,但要说起缘起就要提到原始宗教的巫术祭祀活动。
  巫,传说是人与神灵沟通的媒介,从巫字的结构上来看,巫,上下两条横线分别代表天与地,中间为人,双人之间又有竖线,将天地相连,恰恰起到了传借信息的中间人作用。
  而与之对应的傩文化,即是巫人与万物神灵进行沟通的一种形式,这种“请神”形式通过一种名为“傩”的祭祀活动在人类社会展现出来。甚至傩文化的产生,以及传说中的傩人一族和原始社会的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的混沌存状态有着直接关系。
  可这时候的时代已经动荡了一百多年,别说傩人,什么人都过得不好,中日大战初期,各行店铺都已停业,外边的所有店铺中只有两种行当的生意好得出奇,一种是鸦片,另一种就是他们纸扎行业。
  这一切论开头得追溯回南京政府当年迁都洛阳,1937年12月13日,日军攻占了当时的中国首都南京。
  马氏时年二十岁,沈樵二十九岁,夫妻俩都是江南人,依法结了婚以后就是好好过日子,但外头的战事发展还是超出普通人的控制。
  因为在接下来的六个星期里,南京大屠杀发生了。
  那一天,全中国的天都是鬼阴阴的,很多上海的居民甚至提前议论是不是有血味顺着黄浦江畔飘过来了。到了下午三点多,江面上能看到一轮乌云密布后的微弱太阳,他们的房东春女士是一个能把两个女儿送到南京读书的洋派女知识分子,她和她家的大妞,小妞爱穿旗袍,学戏曲,直到校方用电报机拍来了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