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拒绝,只是还没准备好说。
  她记得,曾在2018年查阅一份采访资料时,看见他的只言片语——“我小时候搬过八次家。屋塔房是最安静的那个地方,因为天花板没人走路。”
  现在听郑禹胜说“搬出来”,她忽然有点想问:那时候有没有谁,像她现在这样,陪他走过这一段。
  但她没问,谢安琪只是往前走,边走边说:“我第一次上屋塔房,是为了躲人。”
  他问:“谁?”
  “我高中老师。他抓早恋,我不小心撞上。”
  “你谈早恋?”
  “不是我,是我朋友。”
  郑禹胜轻轻笑了一下。
  谢安琪也笑了。
  这种“你以为我是那种人,其实不是”的轻松,像某种安全区,没那么多锋利,也没那么多问到底的执着。
  她喜欢现在这个节奏。
  ……
  两人拐进胡同的时候,天色彻底暗下来。
  路灯开始一盏一盏亮,落在墙面上像撒了一层老照片的滤镜,模糊、柔、旧。
  街边的铁皮屋顶还残留着热,风从胡同深处吹出来,夹着一点凉。
  郑禹胜走在她右边,两人都没说话。她手上拎着水果袋,沉得不至于吃力,却明显存在感强。
  他偶尔会回头看她一眼,不多,也不长,就像确认她还在。
  谢安琪假装没看见,但步子配合着他,不快不慢,贴着胡同左侧墙根走,避开洼水,也避开人家门口的柴堆和猫。
  “你回来的时候,”谢安琪忽然开口,“会特意绕这条路吗?”
  “嗯。”
  “为什么?这不是最近的。”
  “因为最安静。”郑禹胜答得快,不像编的。
  谢安琪没再问。
  回到屋塔房楼下,天台上没什么人。只有对面一户正在晾被子的女人,嘴里叼着晾衣夹,手上动作利索。
  谢安琪把水果袋放进自己屋里,又拿了把小折椅和一瓶凉白开上楼。
  郑禹胜正靠在水塔边,抽一根烟。他没点打火机,只咬着那烟,像是习惯而已。
  她走过去,在他两步外坐下:“你不怕烟味黏衣服?”
  “风往那边吹。”他说,手抬了抬,果然风把他那边的烟味卷走了。
  她喝了口水,看天。
  今天的夜空比平时淡,星光不多,像稀释后的墨汁洒在厚纸上,只有几颗亮一点的,挂在东南角。
  “你喜欢夏天吗?”她问。
  “小时候喜欢。”
  “现在?”
  “怕热。”
  “你脸皮这么薄,也会怕晒黑?”
  “怕的是晒晕。”他说,“我不是很能吃苦。”
  谢安琪没忍住笑了一声。
  郑禹胜也笑了,但没出声。
  风刚好停了一下,他们都听见彼此笑的尾音。
  很轻,却确实存在。
  “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她没看他,只低头问。
  郑禹胜没答。过了好几秒,他说:“你是不是总在想什么时候合适问这种问题。”
  “那你回答了吗?”
  “我试图。”
  谢安琪扭头看他:“什么叫试图?”
  “我分不清那个喜欢,是喜欢,还是我想被喜欢。”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
  “你挺会说话的。”她说。
  “我不是。”他说,“我只是现在开始慢慢习惯对话了。”
  谢安琪“嗯”了一声,没说继续。
  但郑禹胜开口了:“那你呢?你喜欢过什么类型?”
  “你想听老实的?”
  “嗯。”
  “我以前喜欢那种表面冷,其实小动作很多的。”
  她笑了一下,“会偷偷拉你袖子,会半夜传歌单,考前给你拍板书,但从来不会说‘我喜欢你’。”
  郑禹胜轻轻点头,没说话。
  她补了一句:“你不是那种。”
  他这次抬头看她:“你喜欢我这样的?”
  谢安琪没接话。
  只是手指在水瓶身上绕了一圈,像不经意地转了个弯。
  屋顶灯亮了一盏,是旧的荧光灯,边角有飞蛾在扑。
  谢安琪靠在折椅上,脚在地上点了点,问:“你以前在哪上学?”
  “初中在马山,高中没读完。”
  “你为什么不读了?”
  “那时候我家搬了,父亲那边管得严,我跑出来了。”
  “一个人?”
  “对。”
  “你有哥哥?”她问。
  他点头:“大我五岁。”
  “他对你好?”
  郑禹胜没马上答。
  “以前我跟他住过一段。他早上做饭,会留我一份。”
  她没接话。
  郑禹胜手肘支着膝盖,低头看脚下的地面:“后来我搬来这里,他来看我一次。带了蛋糕,还带了一把旧琴。”
  “中提琴?”
  他点头。
  “所以你那时候开始弹的?”
  “不,是更早。我小时候身体不好,不能跑,母亲就让我学琴。”
  她“嗯”了一声:“你还记得第一首完整拉出来的曲子是什么吗?”
  “记得。”
  他没说曲名,但她心跳忽然慢了一拍。
  ……
  十一点钟,他们才从天台下来。
  谢安琪把椅子收好,准备转身回屋,郑禹胜忽然叫住她。
  “谢安琪。”
  她转头。
  他站在谢安琪家门口不远处,手插在裤袋里。
  “你明天几点出门?”
  “八点。”
  “我送你去大学路。”他说,“那边我熟。”
  “你不是早上还有排练?”
  “可以挪。”
  谢安琪看了他一会:“你在安排我们的生活?”
  他偏头笑了笑:“我是问你要不要一起走。”
  谢安琪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只是拉开门,进屋前回头,说了一句:
  “那你明天早点起。”
  门关上的一瞬间,她听见郑禹胜在背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像是听见了“答应”。
  ……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谢安琪刚系完鞋带,门外就响了一声轻轻的敲门。
  “我在楼下。”
  他没说“等你”,也没问“你准备好了吗”。
  谢安琪关掉电扇,拿起包走出门。
  天还没热起来,胡同口的水泥地泛着昨晚的露气,一层浅灰。
  他站在邮筒边,穿白衬衫、牛仔裤,包斜挎在背后,发型没有特别打理,整个人看上去干净但不刻意。
  她走近时郑禹胜没动,只帮她把包从肩头接下来,语气平淡地说:“你今天带的有点多。”
  “采访设备。”谢安琪说,“我不喜欢临时借人家的。”
  “你也不喜欢麻烦人。”
  “你不也一样?”
  他没接话,只是看了谢安琪一眼,嘴角压下去,不再笑也不生气。
  他们走出胡同,巷口有人在浇水,水流冲刷地砖的声音像一段随时能剪进录音的背景音。
  她默默记下时间点,七点四十二分。
  ……
  地铁在乙支路口换乘,等了两站。
  他们没坐下,一起站在门边,扶着铁杆。
  车厢里的人不多,广告栏上是“1992电视节目录制特辑”的宣传贴,纸张已经卷边。
  她看了一眼,说:“你以后会上电视吗?”
  “你说我?”
  “你不是在练试镜?”
  “电视跟广告不一样。”
  “你觉得你适合镜头?”
  他看她一眼:“你觉得我适合?”
  她盯着他五秒,然后点头。
  “你有一种……镜头不讨厌的人设。”
  “什么意思?”
  “就是站在镜头前面不会变得讨好,也不会闪躲。”
  他点头:“听起来像夸奖。”
  “就是夸你。”
  这句谢安琪说得很直接。他却没像平时那样淡淡接过,而是忽然弯了弯嘴角。
  地铁进站那一刻,他低声说:“你说话比你想象的真诚。”
  她侧
  头看他:“你也笑得比你以为的多。”
  他们从惠化站出来,光从地铁出口的阶梯缝里泻下来,洒在两人肩膀。
  大学路早上的人不多,只有一排咖啡店门口在擦玻璃的学徒,和路边一个拖着画筒的男孩。街道铺了新砖,树荫斑驳,空气里有刚刚烘好的甜酥味。
  她带他走过一家剧场旧址,门口贴了“因整修暂停演出”的手写牌。
  “你以前来这边吗?”她问。
  “高一的时候来过。”他说,“班主任带来看一场学生戏。”
  “记得演什么?”
  “不记得。记得开场时有人手机响。”
  她笑出来:“那你肯定很难入戏。”
  “但那时候我想,如果我站在台上,是不是也会有人记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