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远处宝石山赭红如火,船下波涛荡漾如绸。
  他似乎陷入了往事之中,莞尔一笑:
  她小时候就常有些惊人之语。都说是屈原是《离骚》写得最好,她读《离骚》,却只是为了找那些香花幽草。那土豆,不知她是从什么秘本的看到的。
  比起《离骚》,她更爱读《天问》。还说,那些问题,她也都想过,只想不出来答案,就写信给我,问我知不知道
  薛齐附和: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1]这些问题,着实难解。
  陆斐抬手,按下身侧飘摇的帘幕,渐渐敛了容色:
  江大人说她性子活泼,要我多包容。哪里是包容呢
  是爱,他爱极了她的活泼灵动。那是他在孔孟之书、三纲五常里,永远也找不到的。
  他们二人的事,薛齐自然知晓,不然,当初也不会答应陆斐的请求。
  他叹口气,把陆斐肩膀一拍: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又换了个话题,话说,你跟那福安公主,不会是真的吧?
  惹上这些公主,有多麻烦,薛齐是知道的。
  陆斐已经恢复了平静:半真半假。此事是谢世子从中作梗。
  啊!薛齐大惊,谢临川那样一个霸道性格,他是领教过多次了。
  却不知,他连隐在幕后的陆斐都算计得这般清楚,硬把福安公主塞给他。
  那你可有办法?
  陆斐淡淡一笑:福安公主不足为惧。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谢临川才是心腹大患。
  黎明时分,柳梢上还挂着一弯淡月。
  早市方始,杏花饭馆里人声吵嚷。王蕙娘与樱桃在人群中一时点菜,一时送客,迎来送往、穿梭不停。
  柜台那边,天青色的汝窑梅瓶里,两枝杏花开得热烈,与墙上的《杏花烟雨江南》图相得益彰。
  一时之间,江清澜看呆了,也不知看到究竟是花儿,还是看画儿。
  正在神游天外,却觉肩膀让人一推。
  王蕙娘道:想什么呢,叫你好几声都没听见,那边要结账。
  江清澜忙惊醒:哪桌?我现在就去。
  王蕙娘嗐一声:我早就结了。你若没休息好,那就回去睡一会儿。
  江清澜没头没脑地道:谁说我没休息好,一觉睡到大天亮,不过就发了会儿呆而已。
  王蕙娘莫名其妙,睡得好睡不好,有什么好强调的?
  江清澜也知自己失言了,摇摇头,道:
  待会儿给薛郎君带个信儿吧,让他这几天注意点儿,出门多带几个护卫。
  难道是潘家酒肆又有什么花招?王蕙娘立刻严肃起来。
  自潘氏姐弟被驱逐,临安城的潘家酒肆倒了一半。剩下的,是宋文亲自在打理,但生意大不如从前。
  自己与谢临川的事,江清澜实在不知该怎么给她说,只道:你去传信便是。
  正说着,一个瘦高的少年风一样的跑进来,开口便是:江娘子,借一步说话。
  正是平林。
  江清澜只好与他来到后院儿。
  平林苦着脸道:江娘子,世子爷昨天在江家旧宅枯坐一夜,一早便叫我将这个送来。
  说罢,把一个小木匣放在磨盘上。他又打开来,里面放着地契、房契和钥匙。无疑,是江家旧宅的。
  江清澜心道:谁枯坐不枯坐、睡不睡的,关她什么事。但面对着木匣,她却也有些犯疑。
  昨天她去江家旧宅,本就是为了买房子的。但若收了这钥匙,她又担心他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比如,半夜潜入她家。
  她便问:钥匙全在这里了吗?有没有备份?
  这东西是主子拿给他的,平林哪里知道有没有备份,略一犹豫。
  江清澜立刻道:拿回去吧,我不要了。
  平林扑通一声跪下了:娘子救我!我家世子爷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
  见江清澜仍然冷着脸,他摸了摸冰冷的石头磨盘,哭丧着脸道:
  我这差事办不好,回去也是没命的。反正都是死,索性撞死在这磨盘上算了。
  江清澜又好气又好笑。
  好好好,现在都会用生啊死的来拿捏她了,你们生不生、死不死,与我何干?便阴阳怪气地道:
  你去外边跳春波河算了,别死在我这儿,耽误我做生意。抬脚就要走。
  娘子!平林吓坏了,一路膝行到江清澜身前,又不敢去抱她的腿,只好用身子把她拦住。
  爷真的是伤心了!他以前生气,最多是打我骂我几下,昨晚上一句话都没说,怪吓人的,谁知道会怎样。
  江清澜在心中冷笑,他自己黄汤灌多了,生什么气、伤什么心?
  他心里不痛快,就能用刀子捅别人心窝吗?
  她还没说话呢,他先抱怨上了?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平林又道:江娘子,你是天上的菩萨娘娘,南海的水月观音,你的心最善了。不体恤世子爷,就当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下人吧?
  平林一个七尺男儿,跪在地上流着泪,实在凄惨极了。
  江清澜犹豫了。他知道怎么拿捏她,偏偏她就吃这套。
  但她本来就是要买宅子的,纵然买来不住,偶尔带团团去逛逛,团团也开心。
  她便道:你且等等。
  从后院里拿了银票出来,交给他:一千二百两,是之前就说好的。
  平林有点儿犹豫,主子只说让他拿地契那些过来,也没说钱的事。
  江清澜见他不收钱,便把匣子往他面前一推,折起银票:行,你去跳春波河吧!
  平林忙跳起来,一把将银票抢过来:娘子大恩,平林一定会报答的!
  第60章 梅花冰酥酪
  平林怀里揣着一千二百两银票,忐忑地回了东平王府。
  刚走到聆泉院偏门,跟一个与他一般高的人迎头撞上,来了个额头对碰。
  砰的一声。
  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连你陌山大爷也敢冲撞!陌山捂着头大骂。
  见是平林,他立马换了一副面孔,笑嘻嘻地道:原是平林哥哥。
  他们两个虽然同为谢临川贴身小厮,但平林侍奉日久,更得信任,地位就更高些。
  平林心中正烦闷,挥了挥手,不想理他:世子爷呢?
  陌山道:一早就与刘师傅去西山古战场了,怕是下午才回。
  平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陌山这个人从来有些鬼头鬼脑,瞧着不对,就打听昨日江家旧宅的事。
  平林把昨晚谢临川的可怕模样形容了一番,又把一千二百两银票拿出来:
  我好说歹说,江娘子才把宅子收下,可她非要给钱,这可咋办?世子爷回来问起,必定又要大发雷霆。
  陌山眼睛骨碌碌一转,附在平林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平林吓得一哆嗦:这样能行吗?
  陌山道:有甚不行的?
  他自然不会说,正月里,他从樱桃那里抢了一盒桔红糕,半真半假地诓骗了谢临川。
  只拍了拍他这傻哥哥的肩膀。多学着点儿吧。
  下午,谢临川回来后,果然问起江家旧宅的事。听平林说她收了房地契和钥匙,有些吃惊。
  平林就按照陌山说的,把自己与江清澜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只略去了银票的事。
  但那银票他也没有贪污,而是做进了谢临川的私账里。
  谢临川听到她问钥匙有没有副本的时候,嗤笑了一声。
  在她心里,他总是那般不堪。但平林使苦肉计,她好歹把东西收下了。
  昨日,是他昏了头,口不择言。
  她与陆斐本来就是青梅竹马,自己才是后来的人,不是吗?那宅子,就当是他的赔礼吧,也许,还不够
  又想起在西山古战场,刘长风对他的忠告,他一时陷入了沉思。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转眼到了端午。
  去岁五月,干旱少雨,钱塘江潮水不丰,是以临安府署取消了一切水上活动,百姓们直呼可惜。
  今年一入夏,连下了几日的暴雨,刚进五月,府署就筹备起了竞渡、争标的活动。
  到了初五这日,一向懒散的团团早早地爬起床,吃了一个硕大的猪肉糯米粽,风风火火地拽着江清澜出门。
  待到杏花饭馆一行人出侯潮门时,火红的日头才斜过吴山。钱塘江岸,已挤得水泄不通。
  摆小摊儿的最不怕辛苦,一早就来占了位置,扯着嗓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