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孟凤春不再说什么,指尖有些留恋地抚过那一整排书。
  阿柠静默地看着他,他双肩低垂,背影萧索孤寂,一时不免想起昔日听到的关于他的传闻。
  本来是杏林世家的才子,有大好前途,不过十几岁时便云游四方,风餐露宿,跋山涉水,足迹踏遍九州大地,学了神农尝百草,辨五味。
  待重归太医院,自是要潜心著书立说,要修编医书,要将自己一生所学留给后世,可以说,医书房汇聚了他全部的心血,是他这辈子的期望。
  现在,祸从天降,他竟遭受连累,被迫离开这里。
  阿柠不敢吭声,沉默地看着他翻看着医书。
  天已经暗下来了,外面似乎有训鸽的哨声自夕阳下划过,之后很快归于无声。
  时光是缓慢静谧的,是黯淡哀伤的。
  这时,孟凤春走到一旁雕漆案前,案上陈设了笔墨纸砚,并一摞医书,他拿起最上面的那本,翻开来。
  昏暗的光线下,阿柠看到那本书上用墨笔增删勾画了多处,还有小楷的注释。
  她顿时明白,这是孟凤春正在修订的医书,他还没修订完,只修到一半。
  她抿了下唇,想问问他是不是能把这些带走,突然想起太医院的规矩,怎么可能呢,他一个字一页纸都带不走。
  孟凤春:“前几日,因为修订其中一处,孙大夫还和我争执起来,自然互不服膺,恰惠民药局遇到一个求医者,倒恰是这个病症,我们便说拭目以待。”
  他抬起手,翻了翻那医书,道:“王大夫说要借这本,我说等下个月吧,等我修订过后,便请他过目。”
  阿柠无声地看着。
  孟凤春仔细地将那本医书放在书案上,低头久久地看着。
  之后,他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阿柠。
  四目相对间,阿柠愣了下,她忙道:“孟大夫——”
  孟凤春侧首,认真地端详着她,过了一会才道:“你是个聪颖的姑娘,以后留在太医院好好学,它日必有所成。”
  阿柠想说什么,但又觉得此时任何口头的安慰都是虚软无力。
  孟凤春一生的抱负便是要修订医书,要著书立说,可是他要被赶出太医院了。
  写医书不是写诗文,医书是不能闭门造车的,需要诸多参考实证,在御药局,有各地州府进贡的药材,也有大量药学典籍和记录,回去自家自然没这些,寻常人家便是有些医书药材,又怎么比得上皇家的御药局?
  况且,他被族中子弟所连累,离开后还不知道面临什么。
  孟凤春艰难将视线自阿柠脸上挪开:“我走了。”
  说完,他骤然迈步离开。
  阿柠怔怔地看着孟凤春从自己面前经过,看着他走出太医院的大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当孟凤春迈过门槛的时候,她看到他的脚步停顿了下。
  她以为他会回首,结果并没有,他在一个几不可见的停顿后,便一狠心,大踏步离开了。
  阿柠呆呆地站在那里,站了好一会,才无精打采地回去住处。
  她和孟凤春说不上太熟,但隐约也有些交道,她知道他的抱负,可是又能为他做什么呢?
  孟凤春的事听起来是前朝的事,她和穆清公主说了,管用吗?
  还是说,她可以去求求元熙帝,不知道元熙帝会对孟凤春网开一面,格外开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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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此时的漪澜阁之上,元熙帝正逗弄着一只雀儿。
  阿柠喂养过的雀儿。
  元熙帝当然一直在注视着阿柠,他甚至将他的奏章,他的公务全都搬到漪澜阁。
  只要阿柠回来,他便会看她,会观察着她每个眼神,每个表情,揣摩着她细微的心思。
  他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知道她在为孟凤春难过。
  她竟匆忙跑去医书局,去送孟凤春最后一程,为什么,是惺惺相惜,因为再也见不到他难过吗?
  此时侍奉在漪澜阁的众内监和女官都已经如履薄冰,他们自然知道此时的元熙帝处于盛怒的边缘,龙有逆鳞,显然适才龙御卫禀报的消息足以让他发疯。
  不过他没有,帝王俊美的面容不见任何波动,反而缓缓收回视线,目光再次落在案桌上,那是誊抄的医书。
  一旁的雀儿在笼子里蹦跶,时而侧着鸟脑袋观察着元熙帝,不过元熙帝对此置之不理,他专注地看着医书,看着上面的字迹。
  正看着时,廊庑下响起脚步声。
  是睿王。
  睿王玉冠锦衣,登上漪澜阁,拜见了元熙帝。
  不过元熙帝并不曾理会,依然逗弄着那只雀儿。
  睿王立在元熙帝身后,抬眼看过去,却见元熙帝修长整洁的手指在抚着一只鸟儿。
  他顿时心生疑惑,仔细看时,那是一只竹骨的鸟笼,带节对缝,软白绸的底布,里面三道架,架子底部是蓝靛青的粪兜肚,一旁还搁置了四寸许的象牙铲粪铲子,这么奢华讲究的鸟笼,其中关着的是——
  一只平平无奇的麻雀。
  禁庭中的宫苑中豢养着各样奇珍异兽,能被帝王青睐的必不是凡品,可这只,睿王看了半晌,没看出任何特殊之处。
  他挑眉,征询地看向四周围,这时候他自然也发现,众人都敛容低首,殿中鸦雀无声。  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元熙帝,却见他略抿着唇,眸光淡漠清冷。
  他心中微惊,越发疑惑,要知道自从自己这位不起眼的皇弟登基为帝后,这些年在朝中大刀阔斧地革新,兴处旧弊,其间朝中文武反对者众多,他都一一解决。
  可以说他政令所至之处,血流成河。
  踩踏着森森白骨,他稳稳居于帝位,执掌乾坤,朝中文武无一人不敢忤逆他半分。
  这样的元熙帝已经为所欲为,无所顾忌,可现在,到底是什么事,让他如此着恼。
  这时元熙帝却突然开口:“二皇兄,你看这只雀儿,是不是格外灵动?”
  睿王自是知道元熙帝素来阴晴不定的性子,略沉吟了下,道:“陛下,恕微臣愚钝,不曾看出这只雀和外面雪中蹦着的雀有何不同。”
  元熙帝听此,淡淡地道:“没什么不同,这只雀就是雪中蹦着的雀。”
  睿王:“?”
  元熙帝:“但这只,尤其有福气,朕越看越觉得这只雀可人。”
  福气?可人?睿王越发不懂。
  元熙帝眼睑垂落,雪白指尖怜惜地摩挲着这雀儿的脑门:“你不觉得,这只雀儿有些福相吗?”
  睿王蹙眉,再次打量着这只雀儿,最后终于发现,它似乎比外面蹦的胖一些,所以这就是福相?
  他沉默了片刻,之后陡然一笑:“陛下说笑了。”
  元熙帝轻抬长眸,意味深长地瞥了睿王一眼,缓声道:“二皇兄,朕今有一事,踌躇难决,特意召来皇兄,还请皇兄指点迷津。”
  睿王闻言,神色恭谨,垂首立在那里,只道:“陛下但有垂询,臣自当洗耳恭听,唯命是从。”
  元熙帝:“有一个人,朕心中厌之,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可是——”
  睿王听这话,愈发低眉敛目,神情恭顺:“陛下乃天命所归,若有人胆敢忤逆圣意,自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元熙帝:“若投鼠忌器,又当如何是好?”
  睿王此时心中已经有所猜测,其实自元熙帝登基后,他早就明白,只怕总有一日自己难逃一劫。
  当下退后两步,低首,轻笑一声:“陛下乃九五之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岂有陛下忌惮之人?”
  谁知元熙帝很有些惆怅地道:“皇兄何出此言?若朕无忌惮之人,那朕还是人吗?”
  睿王陡然抬眸,诧异地看过去。
  却见素来矜贵清冷的元熙帝,此时竟懒懒地靠在廊上,用肘抵着廊台,手托下巴,
  他很无奈地叹了一声:“天不早了,朕要好生沐浴,沐浴过后,便可以享针刺之痛了。”
  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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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柠犹豫了好一番,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是不可能求上元熙帝的,这是朝政大事,她一个后宫的女医不可能干涉朝政,所以她干脆跑去找穆清公主。
  穆清公主一听,就纳闷了:“你刚才说什么?”
  阿柠:“就是孟大夫——”
  她拉着穆清公主的手,求道:“你想想法子,去帮我求求陛下,好不好?”
  穆清公主不高兴:“你先给我说清楚,什么惠民药局?你要去惠民药局?”
  阿柠:“对啊,救死扶伤,悬壶济世!”
  穆清公主跺脚:“这世上名医数不胜数,怎么就轮着你去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了?不许去!”
  阿柠:“啊?”
  穆清公主看着阿柠惊讶的样子,顿觉自己似乎太过刁蛮霸道。
  她赶紧变了面孔,委屈巴巴地拉着她道:“阿柠若是去了,谁来陪我玩?我会想你的,你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