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好不狼狈。
  “为了找我们的女儿,”妇人摇晃蒲扇的手僵了两秒,面上和善的笑意顷刻被巨大苦涩取代,叹息道,“她很小的时候,被杀千刀的拐走了,我们报警,警察找了两年也没找到,我们两口子就决定自己找,辞了工作,卖了房子车子,走遍全国各地也要将她找到。”
  每每提及不知去向的可怜女儿,妇人总是控制不住情绪,说着说着就摇不动蒲扇,泪眼婆娑。
  中年男人赶忙站过来,接过摇摇欲坠的蒲扇,揽了揽妻子的肩膀,给她擦拭眼角。
  他再朝向谢时依,语气无奈地补充:“我们也要生活吧,就想着一边找一边做点小生意,我们女儿最喜欢吃甜的,一到夏天就爱冰冰凉凉的凉糕凉虾,特别是我亲手熬出来的红糖水,她能一口气喝好多。
  “我们觉得既然非要选一样来卖,不如卖她喜欢的,遇到的几率应该更大一些。”
  因此他们走南闯北,苦苦寻找女儿的这些年,夏天售卖凉糕凉虾,冬天便换成冰糖葫芦和红糖小糍粑,全是裹满糖衣,最受他们常欢钟爱的家乡美味。
  “只可惜,”中年男人同样苦了脸色,话锋一转,低叹道,“现在还没能遇上我们的女儿。”
  听到这里,谢时依仿若置身一场来势凶猛的盛夏暴雨,从外至内被淋了个透。
  她眼眶酸涩,变红湿润,捧着茶水的双手克制不了地颤,茶水晃出杯沿,滴滴答答泼到她手上。
  夫妻俩无不惊愕,双双询问:“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不舒服吗?”
  有意落后一步,留给他们交谈的云祈大步上前,一手拥过谢时依开始抽搐耸动,颤颤巍巍的肩膀,一手接过茶水,放下后,抽纸巾擦拭她弄脏的手。
  同时,他替她表述:“叔叔阿姨,她应该是你们在找的女儿谢常欢。”
  言简意赅,来意明了,夫妻俩大惊失色,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说她是谁?”
  面对阔别多年,近在咫尺的父母,谢时依无法控制源源不断溢出的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云祈早有准备,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夫妻俩。
  是谢时依小时候,在爱之家活动上拍的那张。
  女大十八变,她现在和儿时模样差距太大,夫妻俩难以认出。
  但十岁和六七岁的样貌差别不大,夫妻俩光是瞥一眼老照片就乱了情绪,中年男人抓握手机的手止不住地发紧。
  再度抬头,夫妻俩直直看向泪流满面的谢时依,昏黄双眸湿润一片,层层叠叠的浪潮来回翻涌。
  妇人脱离丈夫的搂抱,快速上前,一把抓过谢时依的手,激动抽噎着,不确定地问:“你真的是常欢?”
  谢时依眼睛哭得通红,模模糊糊看向她,使劲儿点头。
  云祈轻微拍着谢时依的肩膀,柔柔安抚,对夫妻俩说:“叔叔阿姨,我是她的男朋友,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先上我的车,这个小吃车我会安排人来接手,你们先和我们去医院做亲子鉴定,等结果出来,一切都清楚了。”
  夫妻俩找女心切,不会放过任何可能,更何况他们还准确说出了女儿的名字,拿出了女儿小时候的照片。
  他们都拿不出常欢儿时的照片。
  夫妻俩对视一眼,赶忙脱了围裙,拿上相对贵重的物品,跟着上了云祈的车。
  云祈联系好了私立医院,加急出鉴定结果,待得半夜拿到了报告。
  云祈的调查没出差错,谢时依和这对夫妻确实存在生物学上的高度牵连,是他们遍寻数载的亲生女儿。
  面对切切实实的结果,煎熬等待几个小时,急得像热锅上蚂蚁的双方反而陷入了茫然,一时半会儿谁也没有吭声。
  医院提供的等待休息室内静得恍若无人,落针可闻。
  一二十秒钟以后,谢母忽然张开双臂,一把搂抱住谢时依,带着哭腔喊:“常欢,我们的常欢,是我们的常欢。”
  旁边的谢父跟着红了眼眶,目不转睛地凝视谢时依,连连感叹:“终于,终于……”
  谢时依脱离父母太久,始终认为他们不要自己,从未想过此生还会有和父母重逢相认,被妈妈揽入温暖怀抱的一天。
  她睁大双眸愣了好一会儿,缓慢抬起有些僵硬的胳膊,尝试性回抱住她,轻而缓地唤:“妈妈。”
  她转动浅茶色的眼珠,和谢父对上视线,较为赧然:“爸爸。”
  这称呼过于久违,过于陌生,于双方而言都是。
  一家三口又在谢时依这两声过后,落入短暂沉默,似是谁也不敢胡乱动弹,唯恐是梦,稍有不慎就会震碎梦境,回归残酷现实。
  不过须臾,谢时依更为用力地抱住了妈妈,叫彼此真切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顷刻间,谢母哭声更大,一遍遍喊着“常欢常欢”。
  谢父坐近一些,张开更为修长结实的胳膊,把母女俩一并揽住。
  云祈作为房间里的第四个人,默默退去角落,留足时间和空间,让他们一家三口尽情哭泣,发泄积攒了太久太久的情绪。
  待得许久以后,他们稍微平复,云祈走上前说:“时间不早
  了,先回去吧。”
  谢父谢母为了寻找女儿,居无定所,这一年到北城住的是廉价出租房,云祈将他们带回别墅。
  一家三口分开了一二十年,一朝重逢,彼此都有说不完的过往,问不尽的好奇。
  回去的路上没说够,坐到别墅客厅沙发,三个人还在说。
  谢时依简单讲述了被拐来北城以后的事情,为了不惹父母担心伤怀,伤痕累累的过去被一笔带过,她重点说读了什么大学,目前在哪里上班,还正式介绍了云祈。
  谢父谢母同样讲述了他们辞掉工作,变卖房子车子,由南往北找她的一路。
  他们不止一次报警,不止一次求助记者媒体,却一无所获。
  就连他们从家里带出来的谢时依小时候的照片,也在一回遭遇小偷,随着一些贵重财物一去不复返了。
  从那以后,他们找她更难,想要印发有她照片的传单都做不到,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向人描述女儿的身高容貌。
  他们曾经花大价钱找过绘画高手,拜托他根据描述画出女儿的样子,可成效一般。
  谢时依觉出端倪:“什么小偷?”
  “入室偷窃的,当时我们住的那一片不太平,”谢父解释道,“我们刚好被小偷选中了,也是太倒霉了。”
  不知怎的,谢时依不认为是刚好。
  小偷偷盗重要钱财,为什么会顺走几张照片?
  谢时依由不得联想到了宋一。
  细细追究过往,谢时依刚回国那阵子,住在租的小区,有两回关注到售卖凉糕凉虾的小吃车,打量过去瞧瞧,小谢,也就是宋一都刚好赶来,叫停了她。
  宋一多半清楚谢父谢母找来了北城,还不知不觉走到了她身边,才会出现那么多“刚好”。
  思及此,谢时依呼吸加重,默不作声地攥紧了拳头。
  谢父谢母不明所以,见她面色不对,关切地问:“常欢,怎么了?”
  谢时依不动声色地松开拳头,若无其事摇摇头,见时间都是凌晨三四点了,提议道:“我送你们回房间休息。”
  谢父谢母还处于找到女儿的高度兴奋中,没有丝毫困意,但知道她第二天还要上班,赶忙应下了。
  云祈早就让阿姨收拾好了房间,在二楼。
  谢时依将父母送到门口,同他们正面相对,挥手说晚安。
  她视线再一次深刻地扫过他们,被他们两鬓斑白的发丝,苍老枯黄,多生褶皱的皮肤刺到了。
  他们好像比同龄人要沧桑很多。
  他们才五十出头,她第一次看清他们的样貌,还以为已经六十了。
  也是,父母为了找她,东奔西走接近二十年,风餐露宿,操劳过度,身心俱疲,能不显老吗?
  谢时依依稀记得,妈妈那会儿可是极爱漂亮,极爱打扮,一年四季都穿色泽鲜亮的小裙子,描摹精致妆容,一出家门就是整条街区最靓丽的风景,轻而易举赚足了回头率。
  父母的人生本不该如此。
  他们本该有稳定舒适的工作,在自幼生长的熟悉城市守着小家,过着最最惬意的日子。
  谢时依本该在他们身边长大,一家三口朝暮相伴,悲喜与共,相互见证一个个重要时刻。
  他们被硬生生撕开了十九年。
  还是被撕开了两次。
  第一次是方玲玲,是爱之家,是云海山。
  第二次,是宋一。
  父母合上房门,谢时依却维持原样,半晌没动。
  她直直盯向紧闭的门板,越想越急,越想越恼。
  她咬紧齿关,垂放在身侧的双手又不自觉握成了硬拳,指甲都嵌入了掌心。
  沉积已久的怨憎沸腾上涌,堪比火山喷薄,极速猛增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峰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