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吃完饭,薛瑛料到他们这么久没见面,一定有许多话要说,就不再缠着侯夫人,而是拉着程明簌去外面堆雪人了。
  寒风凛冽,她怕冷,只肯缩在廊下的大氅里,指挥着程明簌动手,“快一些,你捏一个像我一样的雪人。”
  程明簌在雪地里忙碌,不一会儿便堆起一个圆滚滚、憨态可掬的小雪人,捧到她面前献宝:“这个像你。”
  薛瑛皱着鼻子嫌弃:“丑死了。”
  程明簌不理她,又捏了一个稍大些的,放在小雪人旁边:“这个是我。”
  薛瑛撇撇嘴,“更丑了。”
  “你丑我也丑,”
  程明簌笑着将两个小雪人并排放在卧房外的窗台上,“丑得正好,天生一对。”
  薛瑛被他逗笑,捂着嘴,眼睛弯成了月牙,她兴致来了,又指挥道:“再捏一个阿娘,一个爹爹!”
  程明簌依言照做。很快,窗台上便整整齐齐地立起了四个小巧可爱的雪人。
  两个大的并肩而立,两个小的依偎在旁,薛瑛看着这一家四口,忍不住欢笑出声,指着代表程明簌的那个雪人:“程子猗,你的头歪啦!”
  程明簌笑着扶正了雪人的脑袋。
  “嗯,这样正好。”
  薛瑛终于满意地点点头,眉眼弯弯,可笑着笑着,她脸上的神采忽然黯淡下来,喃喃道:“唔……好像还差点什么……”
  “差什么?”
  程明簌随口问道。
  薛瑛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蹲下身,无意识地团起一个雪团,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冻得她手指发麻,无措地低声道:“是哥哥啊……还差哥哥……”
  怎么少了一个人呢。
  薛瑛眼泪再也止不住,她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哭声。
  以前冬天,薛徵只要在家,都会陪她一起堆雪人,京中有守岁的习俗,爹娘年纪大了,薛瑛便自告奋勇,说她来守岁。
  哥哥无奈一笑,拗不过她,便让她也坐在一旁。
  炉子里的火苗哔啵响,薛瑛让下人拿来芋头,丢进火炉里,烤一会儿芋头热了,薛瑛怕烫,撒娇让薛徵剥给她吃。
  年年守岁都是如此,但薛瑛每次都会睡过去,第二日再醒来时,自己早就被抱回房间。
  今年,没有薛徵了。
  以后也没有。
  薛瑛神思恍惚,这么久了,她还是没有接受薛徵已经死去的事实。
  没有人会从边关搜寻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好玩的,小心翼翼地带回京城给她,也没有人会教她用弩弓,告诉她遇到外人要怎么保护自己。
  薛瑛捂着嘴,将哭声压抑下来,不能让屋里的爹娘听到,失去儿子,他们只会比她更难过。
  程明簌意识到她在想什么,唇边的笑容也慢慢垂下,走上前,将薛瑛微微颤抖的身体揽了过来,抱进怀里。
  “呜呜……哥哥。”
  薛瑛趴在他肩头,小声地啜泣,眼泪流下来,很快便凝结一片。
  明明是该团圆的日子,怎么就缺了一个人。
  程明簌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薛徵的死,确实是她很难走出来的伤痛,只能抱着她,一遍一遍地顺着后背拍了拍,过了许久,薛瑛才缓过来一些,程明簌的肩头都被她的眼泪打湿了。
  他牵着薛瑛,“我们回屋吧,外头冷。”
  薛瑛哽咽着点点头,将刚刚团起的雪人小心翼翼捧着,放在窗台上,和另外四个放在一起。
  她手指都冻得发麻了,程明簌紧紧拉着她的手,团在掌心,用自己的体温暖了许久才好起来。
  外头的雪下得越来越急,脚印出现又很快被覆盖。
  薛徵站在廊下,低头看着窗台上的五个小雪人。
  整整齐齐,靠在一起,一看就是一家人。
  他是今日才到京的,部下劝过几次,眼下他应隐藏行踪,不宜暴露于人前,以免多生事端,即便是家人也不行,因为谁也不知道最后会发生什么,贸然相见,风险太大。
  薛徵也是这么想的,但还是忍不住走进了这座小院子。
  这几个月,家里发生了许多事,父亲被褫夺爵位,丢了官职,母亲困于宫中,夫妻分离,*侯府被封,一家人只能住在一间普通的,远比不上侯府宽敞的院子。
  薛徵躲在暗处,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家人。
  妹妹与丈夫确实感情深厚,小夫妻浓情蜜意,做不了假。
  爹娘看上去都苍老了许多,尤其是父亲,腿脚的老毛病又犯了,如今竟然只能拄着拐杖走路。
  妹妹……瘦了很多,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思。
  薛徵知道,这忧思来源于他。
  他本来只是想看一眼就走的,却还是控制不住脚步,慢慢走到了窗边。
  伸手,指节摸了摸最小的那个雪人,圆头圆脑,像极了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呆呆的,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可怜可爱。
  垂首时,屋中忽然传来微弱的动静,薛徵触摸雪人的手指收回,敛了气息,迅速藏匿于雪夜中。
  门被推开,薛瑛披着一件大氅,眼巴巴地望着外面,“哥哥……”
  刚刚,在屋中,她总觉得,薛徵好像就在外面。
  明明她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可就是莫名断定,就好似双生子那样,心有灵犀,毫无道理。
  薛瑛着急地下了榻,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冲出去推开门,站在廊下张望许久。
  雪花纷纷,一片荒芜凄凉,院中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影。
  薛瑛眸光慢慢落了下去。
  是啊,她与薛徵又非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她又怎会与他心有灵犀呢。
  薛瑛失落地垂下眼睛,眼眶酸涩。
  上次,她骗了程明簌,其实薛徵从来没有入过她的梦。
  他走了这么久,一次都没有来梦里看过她。
  薛瑛想,是不是他害怕自己的模样会吓到她,所以不肯来。
  姚敬传回来的消息说,他是被乱马踏死,后来摔落悬崖,又遭野兽啃食,尸骨无存。
  可是没关系,不管他是什么样,薛瑛都不会害怕。
  因为那是哥哥啊,就算变成恶鬼,她也不怕的。
  为什么不来梦里见见她呢。
  薛瑛吸了吸鼻子,眼睛酸涩得厉害,明明裹着厚厚的大氅,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她总是有太多流不尽的眼泪,想到与薛徵有关的事情便哭。
  薛瑛转过身,掩着面,想将眼泪擦干净了再回去,可她越擦,眼泪越多。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
  一道久违的,熟悉的声音响起,“你见了我,是不是就不会再哭了?”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阿瑛想当公主吗?”……
  风雪浓厚,刮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疼。
  薛徵原本不想出来的。
  他也不知道薛瑛究竟如何察觉到他在外面,明明他没有漏出一丝痕迹。
  她身体不好,又不是会武艺的人,应当对气息没那么敏锐。
  薛徵藏在漆黑的回廊中,默然看着薛瑛慌乱无措地张望四周,眼神从期盼到落空再到难过,泪水打湿眼睫,模糊视线,她站在门前流眼泪,抬手,想要擦干净,结果越擦越多,没有穿鞋子的双脚冻得有些发红,纤瘦的肩膀即便披着厚厚的氅衣,看着仍旧单薄。
  薛徵最怕妹妹的眼泪,小时候,她一哭,他便不知道怎么办。
  薛瑛喜欢用眼泪去逼迫别人妥协,但是她很少在兄长面前哭泣,薛徵忙战事,又要在朝中与人周旋,操劳太多,已经很累了,除非真的委屈到不行,不然她不会在薛徵面前哭,让他担心。
  他的死,给薛瑛带来了绵绵不尽的痛苦,还有无法言说的自责,因为她要吃西域的药,薛徵才会放弃已经考中的功名,转而去参军,才会遭小人记恨,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别人不知道这些,可薛徵明白,他知晓妹妹不仅悲痛,还会自责,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
  所以他还是走了出来,站在院中,喊住默默流着眼泪的薛瑛。
  程明簌急匆匆地从卧房中出来,“怎么不穿……”
  他话语蓦地顿住,看到院中的薛徵,神色怔然。
  薛瑛茫然地回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声音的来源,双眸渐渐瞪大。
  “哥哥?”
  她呢喃唤道,声音轻得如雪花片似的,充满了不安的,好似声音稍微大些,就会惊扰眼前美梦。
  薛徵开口,“阿瑛,是我。”
  薛瑛脑海中一片空白,怔愣几瞬,冲上前,不管不顾地抱住薛徵,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她双手收紧,牢牢攀着薛徵,冰凉的双手无措地摩挲着,好像在确认眼前的人有没有体温,是不是鬼。
  薛徵心中发涩,捉住她的手,贴着自己的脖颈,掌下,有热意传来,薛瑛眼眶湿润,贪婪地贴着薛徵的脖子抚摸,感受着皮下脉搏的跳动。
  是真的,不是鬼,是活着的薛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