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等她走近看,萧持钧真拢了那只袖炉在手中,她站在窗前,低头去看他,萧持钧忽然问她:“你叫什么?”
  是在问她的名字。祝余愣了愣,有些不解。
  萧持钧说:“令仪这样文绉绉的,不像是北境的名字。”说起北境,他脸上露出些追忆之色,又看了看窗外的雪,不像是指望她开口的样子,祝余看着他,这才知道原来他去过北境。
  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口道:“祝余。”萧持钧闻言一顿,没想到她真会回答。
  祝余有些不习惯地跟他介绍:“我娘取的,说是书中的一种草,长得像韭菜,吃了可以果腹。”抿了抿唇,又解释道:“她是大夫,北境苦寒,有些花草也可入药,她对这些比较熟悉。”
  后来在祝余消失的那三年,萧持钧偶然在一本书册中见到了这句话:“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饥。”那册书现在还放在他的房中。(1)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山海经》
  第8章 丹心寸意
  ◎祝余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
  那年大雪之后,安平侯回京,萧持钧很久没有来过小院。黄老汉那段时间很担心他,整日唉声叹气的,祝余嘴上不说,得了闲却老爱往戏班子来,陪黄老汉坐会儿,没见着萧持钧,便要回去,走到院门口,拉开门便看到萧持钧立在门外,似是没想到祝余也在这儿,他有些愣神。
  祝余拉他进来,关上门,他沉默地往里走,还没到房门口,便扑通一声倒下。祝余一惊,将他托抱起,喊黄老汉来帮忙。
  进了里间,黄老汉解了他衣裳,才发现背后鲜血淋漓的杖痕,祝余站在屏风外,药味混着血腥气蔓延开来,她的思绪还停滞在萧持钧倒下的那一刻。
  心有些不由自主的颤动,祝余有些不解地抚了抚心口,后怕地抓了抓。
  黄老汉请了相熟的医师来,处理完祝余才进去看他,静静注视良久,她捏了捏指尖,有些焦躁地想要缓解心里不安的情绪。
  她想要知道更多关于萧持钧的事,至少不要让她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再看到萧持钧受伤。
  萧持钧夜里又起热,祝余连夜叫醒黄老汉,又是一番折腾,那医师也是个爽快人,当晚便在隔壁住下,伤势有些重,从没见他这么狼狈过,祝余不敢再合眼,就这样守了一宿,天明时分趴在床沿睡了过去。
  安平侯父子向来不睦,此次回京,萧持钧触怒了父亲,受了家法,愤而离家。
  时近元日,街上很是热闹,他走在街道上,却像游魂。走着走着就到了小院门口,察觉到自己的想法,他在心里自嘲地笑笑,祝余前两日才取过信,今日并不在此。
  在门口愣怔着,下一刻,院门在他眼前打开,祝余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
  -
  萧持钧醒来时天光大亮,他盯着屋顶发了会儿呆,感觉到自己的手边有什么东西压着,缓缓转过头,就看见了守在床边的祝余,她枕着自己的手臂,还睡着。
  大概是睡的不太舒服,两颊被压着,双手交叠堆放在鼻尖处,不安稳地动了动。卧房的窗子半开,雪光透进来,亮堂堂的,案几上还放着他的袖炉,有段时间不见,外面多了层滚毛的布套。
  他微微动了动手,祝余被惊扰,睁开眼下意识去看他,两人四目相对,萧持钧尚未反应过来,还盯着她看,片刻后被自己的心跳惊醒,稍显慌乱地挪开目光。
  祝余想起昨夜黄老汉跟她讲述的往事,小心地观察着萧持钧的脸色,见他并未如昨日那般阴沉,这才问他饿不饿,厨房里还温着米粥。
  见他点头,她起身去端早膳,萧持钧的目光跟随着她,跨过门槛时,祝余侧过头回来看了他一眼,抿嘴微微笑了笑。
  后来萧持钧时常回忆这日的画面,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早晨,他自伤痛中醒来,狼狈不堪,一睁眼就见到了祝余。
  那一刻,无比确信的,萧持钧意识到自己那些莫名的恻隐和怜惜从何而来。
  祝余很快便回到了他身边,一碗温粥,并两叠小菜,他缓缓吃下,祝余替他倒了杯茶水放在手边。等他用过饭,将这些收拾干净,扶着他躺下,又掖了掖被角。
  萧持钧闭上眼,感受着她细微的动作,肩背上的伤转变为另一种煎熬,心仿佛在经历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湿漉漉的,却又温温热热,他难耐地睁开眼,祝余却依旧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见他睁开眼,祝余稍稍凑近了些,问他:“萧持钧,你想不想回家?”眼底闪烁着点点微光,一双眼带着希冀看过来,他在那弯浅浅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小小的倒影。
  短促又静谧的时刻,他怔怔地看着祝余,耳边似有山风呼啸而过,北境终年盘旋着的大风,无垠的雪原,日日魂牵梦萦的骏马和溪流,如有实质地出现在他眼前。
  他微不可察地点头,祝余又掖了掖被子,很小声地问:“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萧持钧微微睁大了眼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托着腮,靠在榻边,跟他分享了自己的决定。
  “等太子妃稳定下来,我就会回北境。”言及此处,祝余整个人都舒展开来,眉间洋溢着点点笑意,她歪了歪头,很真挚地看着他:“到时候,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她是真的在邀请我,萧持钧想,意识到是黄老汉与她说了什么,她才会主动凑上前,很心疼地看着自己。
  我在她面前,如今是什么模样呢?
  一个懦夫,一个可笑的逃兵,被困住的丧家之犬?
  先前她一直进退有度,绝不逾矩,却在知道一切后近前来。
  萧持钧不明白,又想起她的名字。世上怎会有人如她这般,像一株青草,看起来渺小普通,后来才发觉原来是长在荒原上,孤独坚韧,风吹不倒,雨淋不怕,靠近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落地生根。
  他拒绝不了这样的祝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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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余的伤势有些严重,那夜在苍梧山上还染了风寒,小姨外出看诊并未在山中,下山后,萧持钧并未停留,带着祝余便回京。
  被黄老汉按在小院歇了几日,祝余才被准许出门,裴溪的事还没告诉陆英,她得进宫一趟,出门前又想起陆英从前爱吃的那家糕点铺子就在西市,就去找自己放银两的荷包。
  许是前几日养伤时衣物被人拿去清洗过,她一时竟没找着。在屋子里翻了翻,最后打开床边的小柜子,没见着荷包,却发现了另外一桩物件。
  是几张纸。她不记得自己放过这样的东西在此。
  翻开看,是张地图,上边用朱笔深深浅浅圈画着。旁边还有几张写过的信纸,是萧持钧的字迹,内容与图上圈画的地方一一对应。
  祝余翻阅着,在最后一页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旁边还有一个晕开的墨点。
  这是萧持钧三年来寻找她的记录。
  萧持钧敲门时,祝余正坐在地上,背靠着矮柜,细细看着手中的东西。未听见祝余应门的声音,萧持钧担心她伤势,推门而入,榻上没有人,他以为祝余又瞒着自己离开,转身就要出去寻人,却在下一刻看到了靠坐在一旁的祝余。
  手上拿着自己忘记带走的信纸。
  萧持钧顿时僵在原地,祝余抬起头望着他,鼻头一酸,有些抑制不住的伤心,她偏过头,压了压泪意,轻轻地吸了吸鼻子。萧持钧缓缓行至她跟前,半跪在地,去拿她手中的纸张:“这几年我一直住的这间卧房,上回来时忘了拿走。”
  低声解释着,又去握住祝余的手,她的肩头耸动,人有些微微的颤动,萧持钧凑近想看看她,她却一直别过头,泪珠一点点落下来打在衣裙上。
  “小鱼,这没什么。”萧持钧轻轻哄她,祝余摇摇头,像是被刺激到,一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萧持钧拧眉,抬手拢住她的肩膀,有些强硬地将她转过来,轻柔地擦了擦她眼睫上的泪珠,而后将她按进自己的怀里,祝余却像终于剖开自己一般,靠在他肩头,痛哭出声。
  祝余消失的第一年,萧持钧去遍了从前祝余提及过的地方,还暗探了宵衣卫的各个据点,便寻无果后,他去了北境,可是连那里也没有她的踪迹。
  彼时祝余刚刚完成宵衣卫的生死选拔,进入十三月,萧持钧去北境时,她刚好回京执行任务,两人就这样错过。
  上一世,祝余至死都不知道萧持钧曾在这三年里找过她,若不是后来被他撞见,或许祝余永远都不会再与他相见。
  “那个时候,也不是没有想过。”祝余嘶哑的嗓音响起,依旧靠在萧持钧怀里,整个人有种悲恸之后的平静感:“你这么厉害,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出现,带我离开。”
  “我偷听到他们说要杀了我,我没有办法,但又很想活下去,我舍不得英姐姐,舍不得你和黄叔,我……”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也不想跟你见的最后一面是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