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她恍惚地推开怀里,想起身想醒来,然而一转身,她又一次回到原地,怀里的人身中数刀,再次鲜红喷涌。
  明知是梦徒劳无用,她的手还是本能地伸了出去,可刚碰到,眼前又变。
  还是那间刑房,但回到了上个冬天,消瘦的人被绑在刑架上气息奄奄,挥鞭的人一遍遍说她不要你了,她不认得你了,她不会来找你了。
  燕昭立即出声否认,即便知道这是梦,她否认着想要去解救,却再次扑了个空。
  眼前一晃再变,似乎是养病的寝室,似乎是堤坝的决口,但又鲜红,像是长街会吃人的红墙,又漆黑,像从前每一个策马去西山找他的夜晚。
  他明明说过的。他明明离她那么近。
  那扇窄窗望出去看见的是同一片天空,他说他听见深夜的马蹄,可她怎么也没想过那会是自己。
  意识到之后翻涌的情绪里甚至有埋怨,埋怨他为什么从前受人欺负也要忍着哭声,是不是如果他哭出来了,他求救了,她听见了,她是不是就能早一点找到他了,就能……
  可这次她听见了。
  魇在梦里的马背上,冰冷黑夜从她两侧划过。黑暗中她听见他哭泣的声音,熟悉的声音,无助又破碎地一遍遍哭求着,说带我走,带我走。
  不能听,她坚定地想,这是梦,她试图捂自己的耳朵。
  她已经把他找回来了,他已经在她怀里了,一切都已经好了。她一遍遍坚定想着,但下一瞬她猛地拽动马缰。
  然而向来乖巧驯顺的马怎么也不听话了,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头。
  哭声渐渐离得远了,她几乎心痛如割,她要回去,她得回去救他,她拼力挽着缰绳,匕首刺进马臀,她终于转向回去,可再一晃眼她跌进湿泥,怀里抱着一具白骨。
  哪来的白骨……
  熟悉的白骨。
  她恍惚抬头,满山零落的坟,低头,怀里白骨支离。
  她不是……
  她不是已经把他救回来了吗?
  黑夜沉落下来,是冷的。颊边有什么在淌,似乎滚烫。
  怀里白骨冰凉,干枯,那么瘦,那么轻,她两手抱着,迟钝地发愣,迟钝地想。
  这不是梦吗。
  梦里,又怎么会有知觉,又怎么会这么真实,她又怎么会落泪。
  这不是……
  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
  她又……
  她又没有他了。
  耳边遥远的呼唤声听不见了,她彻底魇进梦里。
  守在寝室外远些的侍女听见了,匆匆靠近想要敲门。
  门扉却先从内拉开,白衣少年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他还光着脚,绊在门口摔了重重一跤,却顾不上起身,而是颤声朝她们喊:
  “去找、去找吴院使,快去……殿下……”
  “殿下又不好了……”
  【作者有话说】
  虞白喊出了从前让他费解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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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薪火1
  ◎“这些,是你的……遗物。”◎
  刚熄不久的灯盏再亮,寝室通明。
  为着虞白的伤,吴德元在公主府留了五日。本打算次日一早离开,可半夜又被急传了来。
  汤药安神、施针镇定。都是从先帝时就熟了的缓解法,哪怕已有近一年未用,也并不生疏。
  但他宁愿生疏。
  头痛,善忘,梦魇,再往后便是昼魇神游、妄视妄听,最终神智全失。
  面前的人症状逐渐与先帝重合,吴德元终于不得不承认她那日所说是对的,那药无用。
  留针,出针,吴德元静静做完一切,才望向榻边不远,敛手立着的少年。
  寝衣外头随意套了件外袍,虞白看上去狼狈得摇摇欲坠,不动也不说话,像遗落罅隙的孤魂。
  哭过,他脸上还带着斑驳泪光,但又暗淡,整个人仿佛干涸了。
  视线一对都有话说,吴德元默了片刻,提起药箱示意他出去谈。
  廊上夜风席卷,暮秋萧瑟的寒。吴德元想开口又哑住,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可还未想好,却先听跟着出来的人一声哽咽,
  “我该发现的……”
  方才忍着的惶恐和懊悔全落成眼泪,虞白一下哭了出来,
  “她最近都没休息好,她之前就已经很累了,我该留意的……我没发现,都怪我……”
  吴德元一惊,赶忙回头。
  一眨眼的功夫虞白就淌了满脸泪,抬手想挡,但根本挡不住惊魂未定的仓惶。
  他肩膀哭得直发抖,声音都含糊了,还在兀自说着对不起,吴德元听着,一下内疚起来。
  身为医官这本该他负责,可他也没发觉燕昭几日来的平静是强撑,只以为是性情转圜。
  且他数年随侍见得多了,头痛有头痛的医法、梦魇有梦魇的医法,对症缓解就是,但虞白不一样。
  他没见*过、不知情,那梦魇是叫不醒的,他怕是吓坏了。
  他吴德元隐瞒的事又何曾少了,若说起来,他才是真的两头对不住。
  虞白哭得难抑,吴德元有些手足无措。他还是不太会与小辈相处,半晌才想起该递个帕子。然而全身上下翻翻只找出一块,还是沾了药渍洗不净的。
  他踌躇着正要递过去,却发现泪水已经停了,少年吸吸鼻子,抹掉泪再抬头,已经强行恢复了镇定:“吴前辈,从前你说殿下只是太累了,都是骗我,对吧?”
  “那现在,瞒不住了,可以告诉我了吗?”
  吴德元声音一卡,有一瞬的迟疑。没得到燕昭指示,他不知能不能说。
  可不等他想明,面前的人就再次开口,还带着鼻音,但又透着股锐利,“我看吴前辈方才行针,走的手足阳明、督脉、井穴,这是开窍醒神、梦魇急救的针法。”
  “还有殿下之前一直用的汤药,龙胆泻肝汤外加几味安神,止头痛烦躁。这些都只是医表,那病源是什么?殿下到底……”
  虞白把自己的发现和疑问一股脑往外抛,说到一半,又忽地僵住。
  这些话……
  他脊背忽地一寒。
  这些话,他能说吗?
  不远有侍女守着,再往外也有下人往返,到处都是眼睛,到处都是耳朵。
  以前,他很少防备这些人,也不会有被注视的担心。以前他只是燕昭身边一个无名无分的侍君,言行举止都无人在意,可现在好像不同了。
  燕昭知道了他的身份,那其他人是不是也知道了?
  他是虞氏后人,先帝亲断庸医误国、罪无可恕、永世不得行医,他说这些话……
  “殿下还没告诉你吗?”
  吴德元看出了他的紧绷,轻声打断了他。
  “你家的事,殿下已经解决了。”
  “你父亲追复原职,入名宦祠,虞氏冤名已雪,恢复旧籍。诏书已经下发,明日便会昭告天下,你……”
  吴德元轻拍了拍他的肩,递去一卷明黄:“往后,你不必躲藏了。”
  虞白有些恍惚,甚至忘了伸手去接。
  这一晚受惊又恸哭,他脑袋已经一团浆糊,还是吴德元把誊抄的诏书念给他听,说前吏部尚书罪臣徐宏进蛊惑先帝诬陷良臣,今已知其枉,追夺罪名,复其……
  虞白听不下去了,他捕捉到一个细节:“徐宏进蛊惑先帝……这是假的,对不对?”
  “是殿下找来为我父亲翻案的借口,对吗?”
  他倏地抬眼望吴德元,“从前殿下没有为我家脱罪,是因为找不到能够转嫁罪责的人。”
  “现在徐宏进倒台,他曾任尚书,是先帝近臣,这个帽子他接得住,也够格接。吴前辈,是这样吗?”
  吴德元一愣,刚想去掩他的声音,却被他推开了手反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转嫁罪责,为什么不能直接脱罪?我父亲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到底……”
  说着说着,虞白声音忽轻。
  若在从前,他还有诸多疑惑,但今晚眼见燕昭不好,他的种种猜测也有了个答案。
  “我父亲是发现了什么,对吗?”
  他抬手指向身后门内,指尖微颤,“殿下的病……先帝也有,是不是?”
  “我父亲发现了,才招来杀身之祸……吴前辈,是这样吗?”
  皇室重病,血脉相传。若此事为人知晓,何止风雨飘摇。
  秋夜寒风簌簌,吴德元于昏暗中望着他,许久,才轻声开口,
  “是也不是。”
  “其实那只是时间问题,头痛、善忘、梦魇……迟早会有人发现,只不过,你父亲是第一个。
  “你父亲的死,不是因为他发现了先帝的病。而是因为他发现了,但解决不了。
  “你父亲都解决不了。四年,太医院看着先帝初是头痛,到后来……几乎神智全无。
  “殿下病程慢些,但……”
  虞白僵立在原地,面前吴德元还在说,双唇一张一合,但他隐约听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