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看着人走远,他快步回了榻边,榻上的人也已经坐了起来。
  “你也没病啊!”
  “殿下要我去太医院。”
  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安静。
  静过片刻,吴德元险些没压住自己声音:“什么?难道殿下已经知……”
  “是*我自己要‘学医’。”
  “什么!”
  这次吴德元真没压住声音,惊得眉毛都立了起来,抖着手指着虞白,连说了几个“你”才挤出声:
  “你不要胡闹!你知不知道万一被人发现,殿下都不一定保得住你,你……”
  “所以我不能去太医院,吴前辈,稍后殿下一定会问您,您就说让我在府里读书自学,偶尔见一面查验功课考问进度……”
  虞白正说着,余光瞥见窗外走近的身影。
  去给药童传话的侍女回来了,就守在外间。
  这两日他‘生病’,虽然找到了见吴德元的机会,但也给自己设了限制。
  燕昭一直留人守着,这会想说什么问什么都不方便。但只要吴德元点头,以后就多的是接触的机会,总有能放心说话的时候。
  虞白不再言语,只抬着脸望着对方,大有不应允便不罢休之势。
  直到又听见一道脚步声走近,是药童端着药来了,侍女捧了托盘送来,才不得不收回视线。
  站在书房外等着回话,吴德元心底五味杂陈。
  谈话的时间不多,但只凭他要假装初学重入医道这一点,也能猜到那孩子大概是不打算坦白身份了。
  虽然尚不清楚他为何不愿坦白,但吴德元知晓他因何而不能坦白。
  太医院这地方,看似药香绕梁不染权欲,但若真一味钻研不顾世事,恐怕只会是第一个死的。
  他吴德元能活到这个年纪、坐到这个位置,资历与医术也只是原因之一,更多的则是他懂得什么话能说、什么事该瞒。
  帮着保密身份,也确有这层顾虑。
  若此时重提当年旧案,只怕是江山飘摇、血雨腥风。
  那孩子应当是也想规避这些。
  比他父亲聪明。
  但他还是想少了。
  诚然,如今还认得他的人不多。经年过去,太医院旧人老的老、去的去,甚至连“虞白”这个名字,或许都已没几人记得了。
  但官场争斗无所不用其极,不是没人认得就能高枕无忧的。只要有人欲除,假的也可以是真的。
  当年按死虞家的那句“庸医误国”,不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
  更何况,他本就是“真的”。
  只要他还活着,危险就从未远离过。
  “院使大人。”
  一声呼唤打断沉思,旁边女官颔首一礼:“殿下传您进去。”
  吴德元收回心神,定了定气推门入内,撩袍就要拜。
  “免。他怎么样?”
  书房里清凉安静,当中瓮里供着冰,凉气丝丝往他身上浸。
  书案后,年轻女子面前是成堆的奏折公文,手边是代掌朝政的金玉印玺,手中攥着几张信笺,隐约还带着暗红血迹。
  但她哪个都没看,目光定定朝他望着,等他的回答。
  视线只交错了一瞬,吴德元就垂下了眼睛。
  “回殿下,玉公子乃是外感寒湿,兼气血凝滞,才致腹痛不止,并无大碍。微臣已经拟好了方子,公子只需用几日的药便可好转。”
  “……只是着凉?”
  “是。”吴德元头低得深了些。
  反正欺瞒之罪已经犯下了,有隐瞒身份一事在前,帮着装病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就这一个后辈,他想护着顺着;而面前的人他追随数年也有了解,若贸然揭开秘密,她能否平安承受还是两说。
  只愿那孩子在她心中分量足够,如有瞒不下去那一日,能保他一命。
  哪怕到时降罪贬职,也都是他该受的。
  听吴德元几次重申病情不重,燕昭忍不住皱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但只要没什么大碍就放心了,她一边把手中密信搁去一旁用镇纸压住,一边再次朝人开口:
  “正好今天你来,我有两件事问你。一个是阿玉的事,他想学医,我打算叫他去太医院历练历练,就由你带着管教吧。”
  原本只是一嘱咐,她正要说第二件,却没想到对方拒绝得干脆利落:
  “微臣以为不妥。”
  燕昭倏地抬眉,望向书案对面的老人。
  后者仍低着头,声音恳切:
  “殿下恕罪,若将玉公子带去太医院,微臣实在为难。太医院内,不论学徒或是药童,都各有其考教流程。若贸然添一人,只会惹人怨怼,以为不公不正。”
  原是因为这个,燕昭“噢”了声,“那就让他考。”
  “微臣也以为不妥。”
  一向和气温顺的老太医一反常态,突然变得强硬起来:
  “殿下,恕臣直言。玉公子想要学医,是否为一时兴起且先不论。岐黄一道,无不是自小学起、经年积累,公子半路修习,难得大成,更有误人性命之风险。因此……”
  吴德元越说头越低,最后还是跪下了:“因此,未免祸端,还是不要学的好。”
  像是触到了什么秘不可谈的,书房里一下静得落针可闻。
  燕昭攥着一杆记笔摩挲,好半晌才出声,
  “可我看他挺喜欢的。”
  “那日我叫他背‘病机十九条’,他背得好也快。我平日里忙,有的时候不太顾得上他……他有个东西学着,也是找点事做。”
  “这样吧。我找些医书让他自己看,若有不懂的,叫他问你。可好?”
  再推拒下去怕就要惹疑了。吴德元闭了下眼睛,心说也好,这样倒是有了和那孩子碰面的机会。
  “微臣遵旨。”
  说完,他正要告退,又被书案后的人叫住。
  “还有一事。你先前说的那个方子……”
  吴德元微怔,随即精神一振:“殿下可是主意有变?”
  却没立时得到回应。
  过了好一会,才听人不答反问:“真的有用吗?”
  “父皇用了,后来不还是……那样。”
  吴德元正了正色,声音放轻:
  “回殿下,那是故院使虞成济拟了一半的方子,混入太医院其余病案中才得以残存。可找到时已是数年过去,续方又花了不少时间,真正用药时,先帝病程已深,所以……”
  “但殿下不同,殿下只是偶发头痛,近来更是大有好转。若殿下愿意用药,微臣回去后立即着手调整药方……”
  书房里又一阵安静。
  燕昭坐在书案后正中,眼睛看着的却是桌案边角。
  那一小角檀木案空着,歪躺着一枚小小纸燕。
  前几日,他坐在这看书,她在旁边翻看衔草司从各地查来的秘案。
  看了一会意识到耳边静谧,一回头才发现原在背书的人停了,正低着头在桌案底下折纸玩。
  燕昭在他脑门上敲了三记,刚要深罚,就被前来议事的人打断了。
  少年抱着书回了内院,走神的“罪证”却留了下来。
  她盯着那枚纸燕,半晌,轻声开口:
  “试试吧。”
  吴德元又留了一会,仔细把脉问症后方才离开。
  片刻,书房门再次叩响,燕昭看了眼来人,拿起手边镇纸,将那几张染血的密信并一份名单递过去:
  “张为越来越放肆了。愿为他所用的恐怕不止这些,告诉朝中咱们的人,尽快能砍则砍。”
  “另外,徐宏进虽然表面配合,但也渐渐难以把控了。你带着衔草司在宫外的人盯紧一些,若有异动,随时拔除。”
  书云接过纸页,利落颔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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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夏炎炎。
  大理寺卿齐文暄翻出件陈年旧案,当朝奏请重审,可这一查,一桩桩一件件,十数文臣武将都被拉了下来。
  一时间朝堂震动人人自危,就连蝉鸣入耳都心生惶恐。
  滔天蝉鸣隔在窗外,书房里分外宁静。
  “殿下,我背好啦。”
  清亮的声音打破安静,一卷厚厚医书递到她手边,“要检查吗?”
  燕昭短暂地放下笔,垂眼看了看书,又抬眸看看走来身旁的人。
  吴德元说湿寒侵体,那便是淋了雨又着了凉的缘故。
  她在撤去书房的冰、和把人留在内院不来书房之间纠结了半日,最后决定让他坐得离冰瓮远些。
  但又怕这样不够,干脆搬回了从前的旧书房——那地方大,通顶书架隔开内外两间,内间还摆着个可临时歇息的软榻。
  燕昭还记得上次在这张软榻上做的事,想起那时他还装模作样一副被迫姿态,心中生气又生痒。
  正好搬来那日落雨天凉,就把他拽去书架后小榻上,偷了半日的闲。
  此时他正捧着《素问》中的一卷,说《金匮真言论》背完了。朝她望来的眼眸澄澈,漆黑凝着明亮的光,一对上,她都有些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