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可听清了,他又突然哑口。
  身陷囹圄时他也曾幻想过,幻想燕昭会不会寻找他。
  后来从别人口中,他的幻想被证实,可怎么也没想到,她……
  会亲手……
  掘一座假造的坟。
  他没第一时间回答,燕昭也没等他的答话。
  “那会没人管得了我了,也比现在自由,我总过来。满朝谁参我深夜纵马,我就叫太医院给谁开安神汤。”
  她轻笑了声,似乎在感叹放纵。
  “现在想想,还挺罪过的。夜半三更城中骑马,也不知道吓醒了多少人……”
  这旧事他从别人口中听过了,很熟悉。
  很熟悉……
  虞白突然愣了下。
  耳边嗡地模糊了,雨声远去,转而回响的是又快又急的马蹄声。
  来路上的马蹄声。
  她赶去淮西找他时的,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她把他带去“家乡”伯阳捉弄一场,回程的马蹄声……
  许久以前,那些深夜里的……
  马蹄声。
  他猛地抬眼看向身旁的人,混乱的脑海迸射出一个荒谬的猜想。
  那些个被人从睡梦中拽起来殴打辱骂的半夜,他从来没有出声。满含恶意的人想听他求饶想听他哭,所以他从来都死忍着不出声。
  有次恼火反抗被打破了头,额角淌下的血和嘴唇咬破的血混到一起,满口热腥,他也还是没有出声。
  ……他是不是做错了。
  那些拳打脚踢里远处掠过的马蹄,是不是……
  是不是如果他求饶,如果他求救……
  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个瞬间……
  他离她很近。
  虞白突然感觉浑身发凉,周遭黑暗凝成实形挤压过来,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只好伸手去牵她,抓到一把吸满泥水的袖角,才勉强找回点力气,“殿下……”
  她好像没听见。
  “殿下,我冷……”
  燕昭认真地擦着碑底的一块泥。
  下次来,真的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她想。
  从前满心想着一有机会就洗冤翻案,后来才渐渐意识到不容易。大概她有生之年,权力很难稳固到为一己私欲袒露真相、不畏风雨飘摇的地步。
  后来她想着,等燕祯能够独立了,就带他去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她不要变得和父皇一样,就想在那之前先了结,但恐怕只能委屈他没名没分地合葬。
  但现在,这个想法也许要被推迟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想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了。
  她想,或许,等这趟回去,叫来吴德元问一问。
  吴德元总说来日难定、说或有解法,从前她一概堵回去,现在她有点想听一听。
  只是那样就真的不知道,下次再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了。
  水汽氤氲,她整个人都沉进了潮湿。
  突然,潮气凝成实体,雨水兜头浇下来。
  身旁的人丢下伞扑到她怀里,手臂攀得很紧。燕昭被撞得险些仰进泥水,惊疑过后,一把揪着他领子拽开,“你……”
  大雨如注,面前的少年已经被淋得透湿。
  似乎是冷,他全身都在微微发抖,但就算这样,还是较着劲要往她怀里扎。
  雨水淌了他满脸,他擦也不擦,就咬着唇直直望着她,眼圈隐隐泛起红,看起来很委屈。
  “……又吃醋?”
  燕昭不知道他有什么委屈的,再怎么生不起气也有些恼怒了,抬手往身旁空碑一指:
  “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对前辈能不能有点尊重?”
  “我不。”
  意识到可能的错过之后他快被懊悔击穿了,再加上多日来内心的别扭,他感觉从里到外都在难受发冷,就只想要她抱一抱。
  然而唤她几次都不应,现在虞白前所未有的委屈,“他都已经死了,你能不能别想他了?你能不能看看我,你……”
  控诉到一半,理智终于追上来,他急急收住。
  可是已经晚了。
  他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眸色越来越深,唇角抿紧,俨然大怒。
  还没来得及反应,后领一紧,他被拎着换了个方向,跪进满地泥水里。燕昭指着空碑,声音冷沉,
  “道歉。”
  虞白愣住。
  片刻前什么懊恼后悔、害怕恐惧全消了个干净,对上自己的墓碑,他一时间不知所措,“等等……”
  颈后一重。
  “殿下……”
  水花四溅。
  “别再……”
  挣扎从未有过的剧烈,但还是没拗过她手劲,惊呼声全撞进泥水里。
  燕昭按着他一跪三叩,又拽着他起来,雨水湿泥糊了一脸,他从未有过的狼狈。
  两边衣袖都脏透了,她索性撇开衣袖,用手掌心给他擦。
  水痕有的微凉,有的滚烫,擦净之后他脸颊鼻尖都蹭得红了,眼圈也红,包着一圈眼泪,可怜地看着她。
  “你哭什么?”燕昭托着他脸颊捏捏,“今天带你来见一见,往后都是你陪着我了。”
  刚从方才回过神,听见这句,虞白又微微怔住。
  雨还在下,面前她也浑身湿透。
  被雨水打湿的睫毛底下,琥珀般的眼眸又近又清晰。
  她眼中带着点未消的嗔怒,是还没消气,但更多的是一些沉甸甸的,深重又潮湿,像爱意,像认定,他似乎能看懂,但又不太确定。
  “我没和你说过吗?那可能是忘了,我早就想告诉你的。”
  她掌心又蹭过他脸颊,擦掉一行雨水或是泪水,说阿玉,我爱你。
  雨还有没有在下,虞白不太感觉得到了。
  他盯着她近在咫尺的嘴唇,别的什么都好像感觉不到了。
  黑夜都仿佛离他远去,一切都变得模糊,在这一瞬无声勾销。
  燕昭说爱他。
  “他”和他都没听过。
  穿来的木屐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虞白赤足踩在泥水里,踮起脚吻了上去。
  顾不上什么技巧,他紧紧抱着身前的人,胡乱吮吻着表达爱意。被拽开又贴回去,再拽开再贴回去,雨水泪水淌落进唇角,又滚烫地纠缠在一起。
  直到舌尖蓦地一痛,他呜咽着缩了下,接着就被燕昭扼着脖颈推开,
  “你想干什么?”
  湿透的单衣什么都藏不住,她视线往下一垂,继而愠怒更盛。
  “你……”她气得都快笑了,“这是在我竹马坟前。阿玉,你是要当着他的面吗?”
  虞白缓慢又坚定地点头。
  他本人没有意见。
  【作者有话说】
  当面其实很简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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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章 重夏1
  ◎“你就不怕有一天,我把你当成他吗?”◎
  虞白几乎是被燕昭提着下了山。
  后脑勺连连挨了几爆栗,直到坐上马背,脑袋里还在嗡嗡响。
  他捂着头一迭声道歉,冷静下来也觉得是有些过分了。坟包里确实埋着人,于情于理都不能如此冒犯。
  更何况那人不像他假死,是真的夭折在了十岁出头的年纪。
  不知徐宏进是从哪找来了尸身顶替,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这么一想,他心情又微沉下去。
  唯独庆幸的是,这样也就没了折寿之忧。
  就当为那人祭拜一场,虞白垂着眼睛想,但愿早登极乐。
  “想什么呢?”
  燕昭伸手环过他握住缰绳,轻轻一振。马蹄悠悠迈开,耳边又落进声“对了”,“等回去了,明天,让府里大管事给你入籍。”
  “入籍?”
  虞白有些困惑,扭过半边身子回头看她。
  也不知为什么,从前共骑都是要他侧坐的,那样抱着方便、说话也方便,而刚才,燕昭非要他正坐朝前。
  虽然这样坐得稳些,但看她还得回头,好不麻烦。
  “得给你名分啊。”
  燕昭弯弯眼睛笑他,“怎么你也不想着这事?到现在都还是寄籍……”
  说到一半,她又慢慢闭上了嘴。
  才想起这是她的安排。寄籍临时居留,一开始,她压根没想把人长留下,才连家籍都没入。
  眼瞧着他又要问,燕昭想着快把话头转开。
  若是讲了,不知他那张脸上又要露出多可怜的表情。
  “封你个官身怎么样?”
  她侧眸想了想,又轻笑,“封个‘御湖供奉’,往后进宫也方便。”
  “……御湖供奉?”连着几个称谓他都不太熟,虞白微蹙起眉,“那是什么?”
  雨势小了,马蹄走得不快。安静里,燕昭环着他絮絮解释,好半晌他终于听明白——
  养鱼的。管御湖里的鱼。
  还说,“在淮南那会,你不是挺喜欢喂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