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面前,檀木方案色润纹密,两匣棋子玉材精良,唯独当中摆着的棋盘粗制滥造,是方才临时着人就近买的。
  “怎么还挑上了?”燕昭先发制人,又忍不住好奇,“你真的会?”
  虞白立即“嗯”了声,点头的动作都藏不住期待。
  从前几年各类风雅艺都学,当中他只喜欢这个。除了偷偷练习他的针法,下棋是他少有的一点乐趣。
  “殿下先手吧。”他眼睛亮晶晶的。
  燕昭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把青玉棋子推到他那边。
  “本来就是陪你,自然是要让着你了。来吧。”
  推托过好一阵,廊下才闻落子轻响。
  远些,密密雨声织着檐角泄水声,近前,玉子错落如水滴。
  燕昭看着对面的人执子落子,动作轻缓,越发觉得让他先手十分正确。
  素手捻青玉,胜神笔雕琢。
  他执棋也用的左手,两指拈着精巧莹润的棋子,揣摩、落子、收势,无一不稳。
  燕昭并不太惊讶。她几乎是亲眼看着这只手从执筷都会摔落,到可以安安静静一粒不漏地夹豆,再到现在这样的。
  但又很惊讶,不知他哪来的劲要从头重学他不惯用的手,又一定要在校场日日勤练,几乎一日不休。
  他身上好像有一股隐隐的韧劲在,她好像今天才发现。
  该到她了。燕昭从手心拢着的白玉棋子中捏出一枚,啪嗒落下,继续看。
  挽着衣袖的手指,一截在外的手腕。袖口一圈银红,绣着花枝闹春,比从前寡淡的素色更衬他皓白。
  再往上,领口只开了一小点,皮与肉与骨在衣领里起伏,锁骨中间微微凹下一个小窝,不干不瘪,恰好匀称。
  尖尖的下颌在他颈前投下浅淡的影,往上是淡红莹润、气色饱满的唇。
  脸颊也透着莹润,被雨天潮气笼着更显柔软,柳叶般的眼眸透亮澄澈,对上她后微微一弯,扬起一个明媚的笑,
  “殿下,我赢啦。”
  燕昭一愣。
  而后才往棋盘看。
  方才见他展颜她觉得天空都明朗了,现在看清定局又觉得天暗了下来。她拢手抵唇一咳:
  “这么快。再来一局?”
  “好呀。”虞白利落地收拢棋子。
  第二局燕昭又让他先手。几子落下,他突然想起一事:
  “对了殿下,前几日,兴庆宫那个赵嬷嬷……”
  他还不知道赵嬷嬷为何瞪他,担心会给燕昭惹什么麻烦。
  对面的人轻“哦”了声,“赵氏伺候不周,已经不在内廷服侍了,你不用担心。”
  虞白微怔,随即隐约猜到什么,“她是……”
  “对。”燕昭点了下头,“张为没断过心思。后日办宴的太府卿祝彦,也曾和他有来往。所以去踏青只是其一,还要近看看祝彦此人言行。”
  说完她抬眸看了眼,猜到他心思,“别紧张。祝彦此番宴请颇广,各官与家眷少说数十人,众目睽睽,他不会妄动。”
  虞白稍稍松气。
  几子过后,他又想起早晨听她说的,“那个望春园,很漂亮吗?殿下去过吗?”
  燕昭也只曾听人讲起,见他问就简单转述了几句。
  讲到半途声音顿住,棋盘对面响起轻笑:“我又赢啦。”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
  盯着棋盘上胜败分明的青白玉,燕昭陷入沉思。
  不过几年不碰,竟会手生到此等地步?
  连输两局着实有些尴尬,她再次掩唇一咳。
  虞白面露忧色:“殿下着凉了?”
  “没有,”燕昭手一摆,“再来。”
  又说:“你先不要讲话了。”
  怀疑方才他东拉西扯,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
  这下除了雨声,就只剩落子轻响。棋盘上安静厮杀半晌后,双方势定,成一平局。
  燕昭百感交集内心复杂,沉默良久后,视线从棋局移向对面,看见他唇角弯弯眼睫弯弯,笑得脸颊都圆了起来。
  “这么开心?”
  虞白笑抿着唇点头。虽然最后一次平局,但两胜一和,而且,
  “吃了殿下好多呢。”
  他指指棋盘边上,被提掉的青玉棋子堆成一小把。
  可接着,他眉心又微微蹙起,“你不会是在让着我吧……”
  燕昭微笑:“没有。”
  “真的?”
  “真的没有,”琥珀瞳笑眯成了狭长形状,“阿玉很厉害。”
  这下虞白更开心了。
  这种开心一直持续到晚上,沐浴过后,他散着半潮的头发,湿凉凉地主动趴坐到了人身上。
  但看见燕昭带回来的那个瓷罐,他又忍不住好奇。
  下午她冒雨进了趟宫,似是正事,没有带他。
  回来的时候,她手里多了个朱漆木匣,放进了书房,再就是这个,带回了寝室。
  “是殿下从宫里拿的点心吗?”
  亲吻的间隙,虞白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燕昭不答反问,“你饿了?”
  依旧眯着眼睛笑,眸光被垂下的睫毛掩得朦胧不清。
  似乎许久不曾见她这样笑了,虞白突然觉得有点危险,一时不知自己该饿还是不该饿。
  可还不等他开口,就见燕昭打开罐盖,取出……
  一枚。
  在指间执过许久,他一眼认出就是白日里那套玉棋子。
  同时,许是相似时间唤起记忆,他想起在淮南时有一次,燕昭把什么冰冰凉凉的往他领口里塞,好像也是这套棋子。
  但此时这些棋子又不同。扁圆润玉像是煮洗过,还带着依稀水泽,纵横绑了纤细线绳,正被她拎着悬在指尖。
  虞白本能地吞咽了下,有种不妙的预感。
  “殿下……”
  很快,他的预感成了真。
  雨声里混进轻轻碎碎的求饶,“别……好凉……”
  “一会就不凉了。上次忘了?”
  又一凉。
  仿佛又回到晌午对弈时,一子挪动、诸子瑟缩,玉石碰撞琳琅响,满盘乱颤。
  “不、不行……不能拽……”
  春雨像是淋进了室内,他眼前一片泪雾蒙蒙,环着人脖颈不停摇头,语无伦次道歉说自己错了,说殿下别生气。
  “想赢哪里有错?阿玉棋艺精妙,我惊喜还来不及。”
  燕昭笑眯眯夸奖,“没有生气。就是看你吃子吃得开心,来,”
  她又朝瓷罐伸出了手,“多吃点。”
  已经没什么思考能力了,虞白恍惚听着,依稀觉得是被夸了。
  那他是不是应该说谢谢。
  但最后溢出喉咙的只有求饶,“不、不要……真的……”
  “真的吃不下了……”
  -
  一场雨落了整两日,天地湿透。
  大雨停朝,校场上的训练也停了,两人除了去书房,就是在寝室。
  外事不多,心内也无忧虑。
  日前,裴卓明已到任万骑营,而庆康郡主邓勿怜那边,不管是情愿抑或被迫,也已进入折冲府。
  时局太平,兵权收归急迫不来,只能从长远计。若顺利,二至三年,邓勿怜或可升折冲都尉,到那时再袭母名号,名正言顺。
  而裴卓明那边,其父裴永安任左羽林大将军,轻易罢免不得,须得平心按捺找寻错漏。自然,将其不动干戈收入麾下是为最优解,但这条道从起初就艰难。
  至于另两位,薛啸、冯响,若大势明朗,便不必她费力收归。而眼下诸事不明,即便她出尽百法也无大用。
  唯独徐宏进那头,令她偶尔皱眉。
  此人看似合作实则互谋,并非真心臣服。不过也尚算配合,暂无近忧。
  燕昭担心的事情不多,虞白牵挂的就更小。
  隔上一阵,他就往窗外看看,望着阴雨连绵的天空直叹气。
  再这样下去,春宴也要去不成了。
  所幸老天待他不算太薄。第二日夜里,大雨终有减弱之势,次日一早,天际绽开一道淡金。
  他一下雀跃起来,还没等燕昭从朝上回来,就已经把自己收拾打扮好了。
  用过早膳,两人乘上马车,晃晃悠悠小半晌,来到了京郊的‘望春园’。
  京郊有山,望春园坐于山顶,从门口朝山下望去,确能望见满目春色。然而望向门里,却没看见燕昭所说的桃花林。
  “怎么……”
  一问才知,几年前祝彦买下这处别院后,觉得桃林音似“逃银”,不吉利,统统给砍了。
  见他稍显沮丧,燕昭捏捏他的手,“喜欢桃花?府里有一些,但不多。若喜欢就叫人种上,明年就有得看了。”
  虞白点点头,心中甜蜜。
  其实不管桃花梨花还是杏花,都一样。
  从前燕昭都没陪“他”看过,他怎样都觉得开心。
  坐在一方清净小亭里,他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四下张望。
  虽无桃花色,但有别样景。望春园里装点别致,再加上雨后潮湿,入目不见京中惯有的恢弘庄重,反倒有着南方水乡的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