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并非所有马匹都如她的擅长跋涉,有的已经露出疲态,快要不支。
  她点点头,拈起两指朝前面开道的骑手打了个呼哨,示意暂停休整。
  一行人找了处水源歇息,燕昭下了马,喊来人牵去饮水,打算自己走一走散心。
  山间很静,除了微弱风声,就只有她脚步踩上枯叶的窸窣轻声。
  此处离淮南已有一段距离,不仅没有遭遇寒灾,风里甚至带了些稀疏春意。
  枯林间,一条小溪蜿蜒而过,冰面有几处融化,流淌着淙淙碎响。
  燕昭走到溪边蹲下,伸手探进水中。
  溪水冰凉,一下浸透了她的指尖,然而鼓噪又混乱的心跳却不得半点平静。
  烦躁。
  由内而外的烦躁。
  丢下那个少年独自赶路也消不掉的烦躁,策马疾驰一上午也赶不走的烦躁。
  燕昭把整只手浸在冰水里,感受着指尖搏动的自己的心跳,试图理清这股烦闷的来由。
  因为那个梦吗。可食色性也,做这样的梦没什么好难堪的。
  因为上一秒还在怀念故人,接着就梦见别人吗。
  那又怎么了。梦又不能由她控制,她有什么错,说破天也是入梦之人的错。
  冰凉溪水流过指尖,寒意彻骨,心境也慢慢变得清晰。
  她并不是因为那个梦而烦躁。
  相反,她梦见的,正是她想要的。
  自己都还没理清的欲念,就这样猝不及防被剖开袒露在面前。
  ……失控。
  浸在冰水里的手缓缓收紧,像是想要把流水攥住。
  可那必然是异想天开。
  不管指节握得多紧,哪怕指尖已经掐进掌心,溪水还是缓缓流走,流向远方。
  ……失控。
  她讨厌这种感觉。失控的挫败像溺水,何况自从体会过无力,她就对掌控感有了偏执的需求。
  她厌恨失控。
  手指松开,又攥紧,往复数次,水照流。
  就这样和溪水较劲不知多久,才被身后一道声音打断。
  “殿下,芜洲来的消息。”
  书云看出她心情不佳,话音很轻,“曹太守那边都已准备妥当,暗中搜集了徐文斌除赈灾物资以次充好之外的数条罪证,随时可以审查。殿下是再歇一会,还是……”
  “不用了。”
  燕昭抽回手,重重甩掉指尖水痕,“继续赶路。”
  很快,发现她心情不佳的就不止书云一人,但没人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敢问,只能日夜兼程。
  从淮南到芜洲,就算近道也有一段距离,然而原本三日的路程却硬生生被压缩一半,大年初二傍晚,一行人抵达芜洲。
  收到消息,芜洲太守曹有常连忙赶来,与燕昭碰面。
  曹有常兢兢业业半生才任太守,出身寒门兼初次面上,他紧张得大冬天都冒了汗,“殿下怎能住在客栈这种地方?微臣已在太守府备好住房,不如请殿下移步……”
  “不必。”燕昭言简意赅打断他,“东西在哪?”
  曹有常“呃”了声,许是没想到她如此直奔主题,险些呛到。
  “微臣怕出差错,不敢随身携带,都密封在郡衙书房里了。殿下,天色晚了,殿下是否要先歇一歇,明日再看?”
  “不用,带路。”
  曹有常赶忙应是,低着头跟着她走出房间。
  此行隐秘,一路上包括现在,燕昭一行人都没有住官驿,而是找了间寻常客栈。安全起见,整间客栈都被包下,清净又私密,然而,几人刚一下楼,就听见外头突兀喧闹。
  见守在门口的侍卫面色骤变,燕昭大步走上前,顺着众人视线,看见了冲天火光。
  她不太熟悉芜洲布局,但一见旁边曹有常瞬间惨白的脸色,心中就有了几分猜测。
  街头,一队巡卫匆匆跑过,喊声在寒风里显得肃杀,
  “郡衙走水了——”
  -
  赶到时大火已经扑灭,只剩零星几处破碎火苗。火烧过后的青烟还没散,涌入鼻尖难闻至极。
  郡衙已经被围下,侍卫们踩着积水进进出出,脚步声凌乱嘈杂。站在嘈乱中间,燕昭神情冷肃,一言不发。
  很巧。起火的正是郡衙书房,莫说罪证,就连房梁都快要被烧个干净。
  看着面前的狼藉,她抱在身前的手缓缓攥紧。连日烦闷不降反增,她现在只觉得有股火从胃底往上升腾,烧得她骨头缝里都嫌躁。
  废墟里,侍卫们抬出来一个黑影。近了才看清,那居然是一个人。
  “回殿下,火场里只有他在,是郡衙做杂活的皂役。”
  裴卓明沉声汇报,“从痕迹看,他似乎正要添灯油。”
  燕昭打量了眼面前快要不成人形的皂役。很年轻,看起来不过十五六,消瘦的身子烧得模糊,已经昏迷过去。
  添灯油。
  鬼都不信。
  “医官在哪?”她沉声开口,“把人抬下去,务必保住一口气问清楚。”
  侍卫应声离开,燕昭看着地上留下的一摊血水,慢慢眯起眼睛。
  说是那样说,但她并未抱太大希望。伤成这样,除非遇到圣手,否则……难了。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曹有常。后者自知失职,早已跪伏在地,不停战栗。燕昭垂眼看着他,许久,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召徐文斌来,正堂问话。”
  正堂里,空气紧绷得几乎凝滞。老远,一个肥硕身影快步走来,官服紧绷在他身上,一步一颤。
  一进来,徐文斌“扑通”一声趴跪在地:“微臣不知殿下亲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还没叫起身,就见他再次叩首,闷响震耳,“殿下,臣有失察之罪,延误赈灾大事,还请殿下责罚!”
  “是吗。”燕昭不置可否应了声,“那你自己说。如何失察?”
  “微臣赈灾心切,只想尽快将物资凑齐送至淮南,可微臣识人不清,竟受人蒙蔽,以至药草和菜种中混入了残次,险些耽误殿下大事!”
  他咚地又磕了一个,“微臣有负殿下所托,愧对叔父栽培,微臣自请降职,否则难解心中之愧!”
  正堂里沉寂片刻。
  徐文斌趴在地上,眼珠急转。应该差不多了吧,他想,他都照吩咐做了,另有叔父的面子,应该——
  “好。徐别驾十分坦诚,本宫很是欣赏。”
  座上传来声音,平静得甚至隐约在笑。徐文斌险些就要提前欣喜,可接着头顶上话锋一转,
  “不过此事毕竟牵涉社稷,本宫就算有心宽待也无力。再者,徐宏进徐尚书是你叔父,更得避免累及官声。如此,便如别驾所求,去……邠邑,历练一段时间吧。”
  徐文斌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
  他都已经做到那个份上了,这位怎么还是罚得如此之重?降职也就算了,有叔父替他顶着,他在哪不是玩。可偏偏是邠邑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而且听说邠邑多山匪,他若去了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但视线一抬,正对上那双朝他望来的眼睛。眉宇平展无波无澜,却让他感到一股没来由的恐慌,只好再次低下头,把怨怼咽进肚里去。
  反正……
  “那就五日后,放邠邑。”
  还有五天时间。
  他伏地再拜,余光咬着那一抹黑金衣摆不放,“微臣谢殿下恩。”
  燕昭盯着肥硕背影离开,才终于松手。
  “咚”一声,花岗石镇纸砸落在桌面上,她攥了攥被锐角硌红的掌心。
  “裴卓明。”
  一直候在正堂一侧的人干脆利落跪地。
  “臣失职,还请殿下责罚。”
  顺着声音,燕昭扫了他一眼。
  青年一身狼藉,整日赶路而凌乱的衣裳还没来及换,就在火场里沾满了焦黑灰烬。衣角袖口也全被打湿,地上汇着一小摊水渍,和不知谁的污血。
  视线扫过一圈,她才开口:“这五天……”
  门外突然响起通报声。
  “回殿下,那个从火场中救出的皂役,伤势过重,已经气绝了。”
  还带着体温的镇纸又被她攥回手里。
  “下去吧。”她面色不改,“这五天,查来往通信,芜洲商贸,罪证遗迹,还有那个死了个皂役。能行吗?”
  青年肃声应是,刚要继续说什么,又被她打断。
  “至于你的失职,回京后再说。现在,我更好奇另一件事。”
  燕昭紧攥着那枚镇纸,尖利硬角抵入掌心,反而让愈演愈烈的失控感得以慰藉。
  徐文斌那番话,恐怕连换气都是他叔父徐宏进教的。
  这一点并不难料到。天高地远,想要完全隔断联系几乎不可能,正因此她才连日赶路,为的就是捉他个措手不及,可还是差了一分。
  这种感觉犹如拳打空气,那股攥不住溪水的无力感又来了。
  “我想知道,是谁泄露了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