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绕过屏风,书案后,燕昭正捧着本奏折,却没落笔。
  烛火跳跃,她视线一闪不闪,定定地望着她。
  然而,向来行事利落的书云少见地犹豫了。
  “……殿下……”
  燕昭微微蹙眉,忍不住催促:“说。”
  书云闭了闭眼睛,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说同样的话,
  “回殿下,虞小公子他确实已经不在了。”
  第3章 清风入梦3
  ◎这张脸,很熟悉。◎
  书房里一阵安静,甚至能听见窗外雪落的声音。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燕昭。
  “……继续。”
  “是。”
  书云轻声开口,说着与过去每次相同的回答:“当年虞氏获罪,成年男子一律斩首,其余没入教坊司。虞小公子年弱,又经受打击,没两日就……
  “徐尚书那边打探不易,只知道从前身边没有这号人,其余还待摸索。”
  说完,她打量了眼燕昭神色,试探着出声:“殿下,西山那边,您后来不也去看过……”
  燕昭怔了片刻,轻轻“哦”了声,这才想起来。
  虞白死了。
  就埋在西山,一个草率到简陋的矮坟。
  她出宫开府后,第一时间把那个坟给掘了。
  却没发生意料之外的事。
  里头真有具尸身,瘦瘦的,支离破碎。
  没等她,自己先一步化成白骨了。
  记忆慢慢回笼。
  同样的话,她已经从书云口中听过很多遍了。也有很多个深夜,她独自策马跑到西山,整夜整夜守着那座无字坟。
  六年了。
  虞家出事时,她也病倒了。
  醒来就听见噩耗,又连着发了几日高热,等高热退了,似乎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离开了,再要去想,记忆一片*模糊。
  她连他长什么样都忘了,只留下反复发作的执念。
  燕昭闭了闭眼,感觉脑仁又疼起来了,就搁下笔,抬手缓缓按捏眉心。
  “……下去吧。”
  书云沉默退出门外。
  她没见过那位虞小公子,只听殿下提起过。
  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第一次从燕昭口中听说这个名字时,是个初夏的傍晚。
  那时天际刚亮起第一颗星,小公主的眼睛也亮得像星星,说,书云,本公主一见钟情啦。
  时间一晃,已经过去六年了。和虞小公子有关的一切,都已经不在了。
  就连殿下也……
  想到这里,书云轻叹了口气。
  刚要叫人去煮些安神汤来,就听见书房里再次传唤。
  -
  虞白被安排在寻梅阁,公主府外沿一个偏僻角落。
  可尽管是偏角小院,尽管是给他一个侍君住的,这里还是精致得像宫殿。
  庭院种满玉楼春,雪落白梅,如云如雾。阁内温暖,起居用具一应俱全,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送他来的侍从交代过避讳就离开了,只留他一个人,和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四五的小厮。
  “公子叫我阿洲就行,”阿洲好奇地打量他,“公子可需要些什么吗?”
  虞白望着这个对他来说几乎奢侈的房间,慢慢摇头。
  “……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先出去吧……多谢。”
  “好嘞。公子有事吩咐!”
  阁中安静下来,寂静中,虞白久久盯着面前的炭盆。
  天慢慢黑了,那点暗红是唯一光芒。看久了,他眼睛微痛,却觉得真实。
  觉得僵麻的骨髓被一点点烘热。
  如无意外,他接下来的人生,就都是这样的了。
  独自待在这个角落,悄无声息地活着。
  太美好了。
  过去六年里,就连白日发梦,他都不敢想象这样的生活。
  没有受辱,没有折磨,在完整的屋檐下取暖。
  而且是只给他一个人住的屋檐。
  他已经很满足了。
  心活了,躯体的痛楚也紧追了上来。
  虞白一点点挪到床沿坐下,从贴身密袋取出一罐药膏。
  很普通的白瓷瓶,里面装的是虞氏秘方,他自己偷偷制的。消炎镇痛效果很好,只是药气有些大,闻着冲鼻。
  他昨晚想抹一些,但管事不让,说怕冲撞长公主。但今日看来,他应该是冲撞不到燕昭的。
  她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更不会召他做什么了。
  虞白解开里衣,忍着刺痛给自己上药。
  清凉药气弥散开来,药膏稍稍起效,他合拢衣襟,蜷缩进榻里。胃又空了一天,有些绞痛,额头涨着热起来,应该是低烧。
  但他什么都不想管了,他只想睡上一觉。
  院中突然传来脚步声,轻快活泼,是阿洲。
  “公子?公子歇下了吗?”
  虞白睁开眼睛,撑了几下才撑起身,朝外面问:“什么事?”
  “回公子——殿下传您过去。”
  -
  书房里,燕昭还在看奏折。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还没进门,她就微微皱起了眉。
  不对。
  寒风先一步送来气味,不是那股幽微苦香,而是辛辣刺鼻的药味。
  仿佛白日的一切,全是她的幻觉。
  燕昭抬眼,看着少年在书案前跪下,伏地行礼,接着规规矩矩地垂着头,不动也不出声。
  她收回视线,继续批阅手头文书,批完几本再抬眼,人还安静跪着。
  倒很本分。
  她这才开口:“说吧,什么来历?”
  虞白都快晕过去了,膝盖疼,身上也疼。
  内里起着热,整个人却感觉一阵阵发冷,全靠意志才撑着没倒下。
  听见燕昭问询,脑海先一步想起的,是被送来前那位徐大人的嘱咐。
  “小玉儿,本官知道你一向聪明。”
  “你是罪臣之子,又是奴籍。若暴露了,长公主最多罚本官俸禄,但你,必死无疑。
  “清风馆也会被牵扯,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会死。
  “小玉儿,来,告诉本官。你想死吗?你想连累他们因你而死吗?
  “不想?那你就记好你的身份。再说一遍,小玉儿,你是谁?”
  虞白俯身下拜,额头贴着地,缓慢出声:
  “回殿下,奴名唤小玉儿,来自淮南。”
  “家里呢?”
  “家中贫乏,幼时父母便病去了。徐大人办差路过,心善救了奴一命,才不致使奴饿死。”
  燕昭眯了眯眼睛。
  她知道这些话多半掺假,可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
  “抬起头来。”
  他依言照做。
  燕昭再次认真打量起这张脸。
  确实很漂亮,饶是她见过美人无数,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素面无妆,苍白里带着点寒风吹出的粉,像白玉剔透,又像琉璃易碎。
  只是她早过了喜爱珠玉的年纪,琳琅入眼如无物。
  她收回视线,打算让人离开,突然,脑海像是劈过道闪电,撕开了弥散已久的雾。
  这张脸,很熟悉。
  那双眉眼,那截下巴,鼻梁上那颗痣。
  熟悉。
  无处不熟悉。
  可除了‘熟悉’二字,她再也想不起其他。
  燕昭竭力回想,可大脑似乎在和她作对,脑仁一跳一跳地疼起来,越回想,疼痛愈烈。
  记忆像是伤口结了痂,她想撕掉血痂看一眼,却只看见一片鲜红。
  虞白正麻木地跪着,靠掐着自己掌心才保持清醒,突然听见一声闷响。
  书案后的人倒下了。
  书云第一个冲进来,有条不紊地扶燕昭在软榻躺好,朝外头喊:
  “殿下又不好了,传吴院使来!”
  急促脚步声中,虞白怔在原地,反应有些迟钝。
  又不好了……
  什么叫‘又’不好了?
  他不在的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
  片刻后,软轿接来了个老头。
  吴院使吴德元照料长公主府许多年了,下了轿不用人带路,自己就往书房跑。
  一边颤颤巍巍跑,一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念叨:
  “怎么说都不听……让休息不休息,让放松不放松,照这样下去,只会比先帝更……”
  到书房门口了,他自觉噤声,快步走到软榻前。
  刚一看清,面色大变。
  软榻上的人面如白纸,痛苦无比,冷汗浸透了她外衣罩衫,就连软榻上也洇湿一片,像在承受极刑。
  自打前几年,燕昭便发起了头痛病,摄政后事务繁忙,发作得更加频繁。
  可从来没有哪一回,有今日这般严重。
  吴德元无暇多问,立即驱散了室内侍从,准备先给燕昭施针镇痛,可她本能挣扎,他无从下手,又不敢冒进,折腾半晌也未见起色。
  正急得额头冒汗时,他忽地听见身后响起道声音,清棱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