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有了栖鹤在前,褚眠冬腰间的青檀也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它不再铮鸣,而对自行出鞘自由活动跃跃欲试,表示想去寻栖鹤来一场「剑与剑之间的交流」。
  于是褚眠冬放开了手,“那便去吧,青檀。”
  出鞘的二剑几番远近相碰、相互试探,各自熟悉过彼此的剑意后,便如见知音般一拍即合、倾盖如故,一同愉快地飞远,自行玩耍去了。
  两位剑主被留在天阶之上,一时间倒生出了些许微妙的无可奈何之感。
  “咳,栖鹤向来如此……”燕无辰率先打破了沉默,“我在山上时许久不会出门,栖鹤便偶尔自行出去。放心,它们不会走太远,今日之内便会回来。”
  “无妨。”*褚眠冬摇头,“虽然本命剑对修者而言很重要,但若手中无剑便无从施展,便也着相岔道了。”
  燕无辰含笑颔首:“这便好。”
  本命剑的小插曲之后,两人继续沿着天阶一步步向上。行至最高一阶时,目中所见已是楼阁百里、山河千丈。
  帝王登临城楼,望见脚下的青山与层檐时,心中生出的是君临天下的豪气,是手握权柄的责任与快意;而立于远高于城楼所能及之处的天阶之上时,褚眠冬想,人很难再生出掌控与主宰的欲望与野心。
  相反,看见这山河之阔、世间之广,望见这天地之苍茫无尽、念及自身之短暂渺小,心间升起的是敬畏,亦是舒旷。
  同这无尽的天地比起来,一个人如白驹过隙般的一生不值一提;同自身相较于天地如蜉蝣般朝生暮死的短暂生时相比,一切烦恼与焦灼皆譬如朝露,风过之后,便了无痕迹。
  褚眠冬深深呼气,气息流转之间,灵台清明,心境亦开阔。
  她看向身侧的白衣少年,认真道:“谢谢你,无辰。”
  燕无辰微微笑起,却摇了摇头。
  “这不是全部。”
  语罢,白衣少年再次挥了袍袖,衣袂翻飞间,风动云起,天色轮转。
  随风而动的云雾一圈一圈旋作一条螺旋,上自天阶最高处伊始,下至地面落脚处而止。
  斑斓的色彩一点一点浸染空中流云,色泽流动间,这条由云雾组成的螺旋似被天边流霞织就,流光溢彩,举世无双。
  便是在此时,燕无辰缓缓凑近,温热的指尖在褚眠冬耳后轻点,设下一方隔绝风声的灵力屏障。
  他收回指尖,笑问道:
  “眠冬,准备好了吗?
  褚眠冬若有所感。
  她转眸看向白衣少年,迎上燕无辰温和而笃定的眸光,点了点头。
  见此,燕无辰唇角轻扬,握住褚眠冬的手微动了动,两掌交握。
  下一瞬,青衫少女与白衣少年一同自天阶之上一跃而下。
  跃入云霞流光织就的螺旋中央,亦落入比梦境更似梦境的这场真实。
  第46章 我心悦你
  从高处坠落本应并非美好的体验。风声呼啸,失重感蔓延,迅速加快的坠落速度教人不可自已地担忧落地之时极具破坏力的冲击和反作用力。
  但对于修者而言,提前布下隔绝风声的术法,于极高之处自由下坠、又于近地之时以灵力缓冲,这场坠落便无关乎痛苦与恐慌,而唯余自由如风、与万物合而为一的逍遥之意。
  云雾流霞织就的螺旋层层自眼前飞掠而过,其间的色彩亦如万花过眼,更迭轮转。
  春日里第一簇叶芽舒发时的嫩黄与新绿,仲夏间塘中芙蕖初绽时最清透的白粉,深秋时坐歇枫林间、抬首望见的重重胭红,隆冬时傲然盛放的金梅,缀于皑皑白雪之间、散落一树的明黄。
  一场坠落间,四时流转,万般皆过眼。
  她看着轮转的流云,他看着她。
  翩然落地之时,褚眠冬忽而忆起在云梦择境间看见的、属于燕无辰未来的那扇门。流光溢彩,恰似这方螺旋,又正如他望向她的眸光——
  季节流转,四时佳景皆映入他眼中;而在那之上,还有一个她。
  “眠冬。”
  燕无辰温声开口,白衣少年眉眼清润,似一片轻软的云。
  他说:“我心悦你。”
  没有一字一句,亦非认认真真。平淡如闲谈今日天气般,他将这四字脱口而出。
  是意料之外,又似情理之中。
  高空飞跃后残余的心跳余韵尚在,于是褚眠冬分不清,此刻心间超乎寻常的跃动,究竟有几分属于那场坠落,又有几分来自这句倏然而至的告白。
  这般情境之下,先道谢总是没错的罢,褚眠冬想。
  “谢谢你,无辰。”她说,“只是……这有些突然,一时之间我无法给你一个答复。”
  燕无辰摇头道:“眠冬,你不必道谢,亦无需回复些什么。”
  “原本我也并非想在今日告诉你的……”燕无辰低声道,“再如何,也至少应等到你我相约的初雪之时,我同你彻底坦诚之后。”
  “只是方才……”
  他抬眸看向青衫少女,语含无奈:“我未能按捺住……抱歉。”
  便是在这一刻,燕无辰才意识到,原来「心悦于她」对他而言是一件如此自然而无需有意为之的事,从何时而起、自何时而深却都有迹可循。
  遇见她之前,他的人生如一张空白的宣纸,又如一幅褪色的工笔画,墨痕笔笔清晰,其上色泽却已层层褪去,仅余单调的白与黑。
  但她却撩开门帘,叫他望见这五光十色,世间斑斓。
  修者离了餐食饮水,尚可依凭天地灵气而生。但见过这世间万般风景,他便不愿再遮上眼;便如遇见她之后,他便再不愿孤身一人,于山巅一方小小的静室中,度过人生的下一个八百年。
  但他却不知她会如何想。
  这山河四季,离了任何一人也依然照常轮转;正如没有哪一人离开另一人便无法过活。
  燕无辰向来都明白,他永远都不可能是、也不会是褚眠冬的雪中送炭——
  她从来都不是需要依附于橡树而生的菟丝花,她不需要以「成为你的依靠和港湾」、「让我呵护你,为你遮风挡雨」为名的俯视、物化与自认施舍的傲慢许诺。
  他亦深知,自己无力全权承担另一个人全部人生的责任与重量,也并不从掌控一个人、塑造一个人中获得快乐。
  她的灵魂自由,她的人格独立,而他只愿能成为她的锦上添花,与她共享彼此的当下与未来。
  这会是她与他共同的愿望吗?
  *
  是夜,褚眠冬再挑灯时,昨夜梦中褚明秋的话语如在耳畔。
  在她与燕无辰的关系里,她想要的是怎样的「在一起」?
  他心悦于她。
  那她呢?
  褚眠冬想,也许这取决于如何定义所谓的「心悦」与「心动」。
  倘若如话本故事中「回眸一眼便心动」、「想到那人便面红耳赤心如擂鼓」的感觉才叫「心动」,那她对燕无辰并无这般心绪。
  倘若是与那人各自独立而互相尊重、各有思想而沟通高效,相处时自在且随性,不必时刻防备、时刻藏私,不必戴上面具、不必掩饰真实性情,亦可对其袒露人性深处最晦涩幽微的纹理,而深知不会被厌恶、被背刺,而会被理解、被接纳——这建立在二人皆有明晰的三观与足够的认知能力,且共同恪守相同底线的基础之上;而非千方百计地互相为对方开脱、并一再原谅。
  两个「我」合而为一个「我们」,又依然各自是独立的自我。
  褚眠冬觉得,这才是她想要的、两个独立成熟的人之间成熟的爱情。
  于是现在的问题变成了,具体到她与燕无辰二人,她与他的关系是否正是这样的爱情?
  对这个问题,褚眠冬无法即刻肯定地说「是」。
  还应退一步,还需要一个前提,褚眠冬想,具体到燕无辰此人,她是否觉得他是一个有可能与她发展出这般关系的对象?
  他懂得尊重,亦懂得爱人先爱己。于是他既不俯视别人,亦不仰头求怜,他是一个能与她互相平视、正常沟通的存在——这很好,这是一切后续发展的前提。
  他看待世界的方式与她相似,却有不同。他与她同样时常质疑、总是反问,而于对相同问题的切入点之上各有不同——这亦不错,她与他可时有碰撞,时互补足,时作启发。
  他擅长自省、惯常思索、无惧改变。于是他总能跟上她的步调,成为她的同行者而非追随者,成为站在她身侧、同在发光的另一个太阳,而非只一味折射日光的月亮——这同样很好,自我更新、不断成长的强烈主观意愿,向来是强求不来的重中之重。
  他能有想法直言、有顾虑直说,而非将一切都藏于心间,发酵出更深的偏见。
  误解、偏见和错判,在客观上不可能彻底消失,却能被积极而有效的沟通尽可能消解。主动沟通、敢于沟通、乐于沟通——这再重要不过,而燕无辰恰好具有这项可贵的品质,或说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