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所以为何人类最在意的不是当下,而是死后没有人铭记自己、以后一定会后悔呢?”
  燕无辰想了想,“或许正是因为大多数人在活着时无甚值得铭记的当下,这才寄希望于死后能够被别人记住。”
  “可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小凤凰晃晃脑袋,火红的发丝像一团烧灼的红云。
  “而且,不去思考、径直相信,不去质疑、顺理成章,这不是更奇怪了吗?”
  “如果自己都不为自己着想,自己都不为自己好好把关人生的重要选择,那这世上还有谁会如你自己一般,全然地为你的幸福和快乐着想?”
  “再者,把后代当作自己留在世间的痕迹,这个想法本身也很奇怪。”苍昀面色古怪道,“就好像孩子根本不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个体,而只是亲代在这世间的延伸一样。”
  “这样想的人,问过孩子是不是真的愿意放弃自我、只成为他们的容器吗?”
  一番一针见血的思考剖析之后,苍昀深感不解,只得发出一句老生常谈的慨叹:
  “我不理解。”
  小凤凰重重摇头,“人类真难当。”
  褚眠冬伸手揉了揉小凤凰柔软的发顶,笑眯眯道:
  “也许并非人类难当,只是大多数人都选择了这般做人罢了。”
  “人总为寿数短暂而忧,但待到飞临登仙、寿与天齐之时,人依然忧心忡忡。”褚眠冬说,“所以问题不在于寿数短暂本身。”
  “「寿数的短暂抑或绵长」只是一件客观之事,短暂有其优势与弊端,绵长亦有其优势与弊端,端看一个人以怎样的眸光和视角去看待并解读之。”
  “所以分明只是换一个视角、换一种思路便能豁然开朗之事,大多数人却选择了停留在固有的旧思路里困顿一生?”苍昀发问,“真的会有这样的事吗?可没有人是傻子,我们总会选择让自己更舒适的路走下去才对罢?”
  燕无辰缓缓摇头。
  “也许是因为出于种种原因,很多人并未看见更好的那条路;又或许,相比于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内化于心的那些痛苦,「选择改变并面对改变之后的未知」是更为可怖的存在。”
  “我们总是选择对自己来说「最好」的一条路,但这并不意味着被选择的这条路就是「客观而言最好」的那条路,这是两回事。”
  白衣少年认真道,“再者,在特定的情境中,「客观而言最好」是否就等同于「对我而言最好」,也是值得仔细斟酌之事。”
  话音落下,苍昀思索良久,最终也只是似懂非懂地点头,喃喃自语道:
  “果然做人很难啊。”
  褚眠冬勾唇,薅了薅小凤凰蓬松亮丽的冠羽。
  “并非做人难,亦非当凤凰难,而是「清醒地当自己」很难。”
  “如果可以,苍昀也许一生都不必懂这些才好。”褚眠冬说,“不过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自我探寻之路,便一路走下去罢。”
  “如果无法安于懵懂,那就在通往内心最深之处的道路上不断深入,直到摸索出一个足以让自己信服、能够为自己解惑的答案。”
  褚眠冬的声音很轻,话语却重重印在苍昀心底。她似一盏明灯,让苍昀抬头前望的眸光有了追随看齐的方向。
  苍昀听见她说:
  “清醒地成为自己,这会是我们一生的课题。”
  “穷极此生,在所不惜。”
  第40章 不被听见的声音(十)
  这日,与苍昀的闲话聊到最后,小凤凰双眸晶亮,同褚眠冬二人描绘起自己对未来的渴盼与规划。
  “如果长大成年意味着得到为自己的人生全权做决定的自由,那我愿意长大,愿意涅槃分化。”
  “其实不想涅槃分化的原因在于,我总觉得族中凰脉与凤脉之间,有些长久以来如坚冰般不可弥合的隔阂……分明大家涅槃分化前都好好的,都能相互理解、互相体谅,为什么分化后就完全不同了?我不明白。我想为化开两脉间的隔阂做些什么。”
  没能与凰君凤君沟通的话语,苍昀在这日同褚眠冬和燕无辰尽数吐露。
  “我真的好高兴。”小凤凰笑着揉了揉眼睛,“我一直、一直都希望能和他们、能和谁像这样聊聊……现在我终于能把这些话说出来了。谢谢你们。”
  二人未语,褚眠冬浅笑着拍了拍苍昀的肩头,燕无辰温和地揉了揉小凤凰的发顶。
  于是苍昀起身,抱了抱褚眠冬,又拥了拥燕无辰。
  被两人一路送至院门口时,苍昀转过身,低声道:
  “其实先前我也不是没纠结过是要分化成凰还是凤……那时我想,全看我能遇见一位怎样的伴侣。如果她是女子,我便成凤;如果他是男子,我便成凰。”
  小凤凰微微偏头,叫一绺火红的额发掩去了面上因坦言相告的些微羞赧而升起的隐约红云。
  “但见过二位之后我便意识到,我想要寻得的伴侣并非特定的她或他,而关乎性别之外的一些特质,如两位一般。”
  语罢,苍昀便告辞远去,只留褚眠冬与燕无辰二人静立于院门前,面面相觑。
  良久,燕无辰率先开口,打破了两人间微妙的沉默。
  “眠冬如何看苍昀方才所言?”
  他努力搜寻着语言,力图避免歧义。
  “依我看来,苍昀所言并非「宛宛类卿」那样的相似,只是借此来描述一种特定的人格特质……”
  “我也这样觉得。”褚眠冬心领神会地颔首,“虽然听上去很像某些奇形怪状的借指告白,但其实苍昀这话并没有什么旖旎之意,也没有搞替身文学的潜在意愿。”
  “只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感慨一句……”
  褚眠冬轻轻叹气:“所幸你我并未收下小少君的冠羽。”
  不然可当真是纵使心中门清,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燕无辰回想起凤凰冠羽「常作定情信物」的含义,又忆起苍昀意欲将冠羽交予两人那日,二人与此刻如出一辙的微妙无奈,顿觉深以为然。
  倒也不是人言可畏,只是「成为某些注定越描越黑的八卦主角」这件事,比起在发生之后以雷霆手段处之抑或索性不予理会,还是从一开始就扼杀在源头上的好。
  *
  次日,院中果蔬告罄,褚眠冬与燕无辰便一道取了竹篮,往凤凰族地的葡萄园中去。
  秋风乍起之时,正值各类葡萄成熟的盛季。
  凤凰一族对竹实之外的吃食兴趣寥寥,这葡萄园与凉屋一样,皆只为待客而建。也因此,园中的一应葡萄,便都归了今岁族地中唯二的客人,褚眠冬与燕无辰处置。
  虽凤凰们一再表示「吃不完的葡萄便叫它们自行脱落、回馈大地便好」,褚眠冬与燕无辰依然觉得可以拿它们做些更有趣的事,譬如试着酿一酿号称「其味堪比醴泉」的葡萄酒。
  于是便有了两人提着*竹篮、带着竹篓又推着小板车,一路往葡萄园中去之景。途中引得不少凤凰好奇追问,「酿葡萄酒」这一新鲜举措亦在一日之间传遍了整个凤凰族地。
  消息传开的当日,这方除却日常打理之外鲜有人至的葡萄园便迎来了空前的盛况。
  闻讯而来的凤凰们好奇地向褚眠冬二人询问葡萄酒的酿造方法,又迅速自发分工,摘葡萄的取了竹篮入园采摘,筛拣葡萄的搭起一条简约“产线”,身具风灵根的褚眠冬与燕无辰则负责绘出将葡萄微榨作汁与皮的阵法。
  日落之时,园中来不及吃完的葡萄便都变作了地窖里几只大型木桶中的待酵佳酿。送走一步三回头的凤凰们,褚眠冬与燕无辰这才双双长舒一口气,放松下来。
  “这与我昨夜想象的情形很是不同。”燕无辰深觉感慨,“我原本以为只会有你我二人。”
  “是啊,实在是很独特的经历。”褚眠冬笑道,“酿葡萄酒不是第一回 ,与这么多热心友人同酿葡萄酒,却是一生不一定能有第二回。”
  两人一起坐在葡萄园中央的凉亭里,看着夕阳余晖一点点为成排的葡萄架披上一层橘红的灿金。
  微泛黄意的绿,橘中隐见粉紫的霞。这是鲜亮的、瑰丽的色泽,是燕无辰端坐山巅的八百载间,于尘世之上、云雾之间看不见的色彩。
  白衣少年看得投入,不觉低声开口。
  “在山上时,我时常觉得,眼前的此时此刻与过去的彼时彼刻没什么不同。同样的桌案竹帘,同样的日升月落,同样的盘坐修炼,一个无甚新意的日常循环,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这样的日子像一张空白宣纸,虽是无趣,却没什么好抱怨的,也无甚值得留恋之处。”燕无辰说,“这就是我过往的人生。”
  褚眠冬静静听过,并未言语,却想起在云梦择之境中所见的两扇门扉。
  那扇对应燕无辰过往的门,恰如一张空白宣纸。
  “现在……却不同。”
  白衣少年抬手,指尖于心口处停驻,触及温热之下鲜明的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