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这就好,听你这般说我便安心了。”燕无辰点点头,“我不想为你带来任何心理压力,所以当我的言语和行为有任何触犯到你边界的地方时,还请毫不客气地直言拒绝、同我划清边界。”
  燕无辰说得认真,褚眠冬听罢,忍不住目露欣赏。
  “如今像燕道友这般真诚、敏锐又知趣的人,可实在太少了。”她笑道,“这一点你且放心罢,我向来擅长为自己着想。哪怕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做。”
  “好。”燕无辰舒了口气,“如果给你带来压力,我也会很难受。”
  “能这般在对话的前提上达成共识便好。”褚眠冬也点点头,“所以……你想问的是什么?”
  这一瞬间,燕无辰脑海中闪过无数种不同的发问方式。
  从「能否与他聊聊过去的她」到「她的过去是何模样」,从「他很抱歉没能参与那些过去」到「他宁愿她没有这份被痛苦雕琢而来的通透」。
  无数复杂而煽情、动人或克制的话语词句汇成长河、自眼前呼啸而过,那是他曾做过的无数预想。
  但在这一刻,那些词句都离他远去。燕无辰只能听到一个清晰的、来自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
  于是他启唇,将那两个简单的音节宣之于口。
  他听见自己说:“疼吗?”
  话音落地,褚眠冬讶然抬眸。
  流水簌簌,一室安静的沉默。
  这个世界总是赞美刚毅、鼓励坚强,讴歌趟过重重苦难之后苦尽甘来的人生,却少有人曾问那些身陷泥沼的人,你疼不疼。
  相反,更多的声音是「这世上远有比你更悲惨的人,所以你不配抱怨」「苦难造就辉煌,所以你应感谢苦难」,是冷嘲热讽、是受害者有罪,是歌颂苦难,甚至倡导苦难教育。
  似乎「喊疼」是一种羞耻、是一种不被允许的事;「表达疼痛」就意味着承认软弱、为众人所不齿、被整个世界抛弃。
  褚眠冬想,是啊,这都是哪来的道理?
  血肉之躯被刀剑所伤尚且流血疼痛,作用于无形精神之上的伤害只会更深、更疼,也更久、更远。
  如此被关怀本应是理所应当之事,可她却会因一声「疼吗」而心生惊讶。
  这下意识的反应已经能说明问题。
  思及此,褚眠冬长长叹了口气。
  正因这「本应是理所应当」的关怀并未真正理所应当,于是真正得到这份关怀时,才会生出近乎受宠若惊般的讶然。
  这可不妙,褚眠冬想。
  我们本应值得最好的一切,却因为现实中的大多数事情都远不达及格线,于是当一份「本应理所应当」的及格卷放在眼前时,我们非但不觉理所应当,反觉受宠若惊、欣喜若狂。
  实话说来,这怎么看都怎么有自我洗脑、自劝将就的意味。
  于是褚眠冬又叹了口气,心中那缕依稀的涟漪也随之散去,不留痕迹。
  她道:“抱歉,我方才走神了。”
  燕无辰摇头,“是我方才没有把话说清楚。”
  “其实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共情也好、通透也罢,都并非与生俱来。”燕无辰说,“理解与共情的前提是曾有过相似的经历,通透和清醒亦皆由曾经历过的痛苦一刀一刀雕琢而来。”
  “认识到这一点后,我就总是忍不住想……”
  白衣少年垂了眸,“在更早的时候,在你还不是如今这个温和剔透、游刃有余的你时,你是不是也曾经历过如今苍昀正在面对的困境,是不是也曾如苍昀这般难过又无助。”
  “如今的苍昀遇见了如今的你,苍昀很幸运。”他道,“但我会想,过去的那个你,又是否遇见过另一个能为你带来引导、驱散迷雾的人?”
  “想到你有可能曾在这样的痛苦中独自跋涉,我就很难过,也很抱歉。”燕无辰轻轻叹气,“难过于没能更早遇见你,抱歉于没能与你一同面对那些时刻。”
  单就内容本身,这话似乎充满煽情、甚至不乏偏向浮夸与油腻的风险;但燕无辰的语气全无煽情意味,也绝非轻描淡写,只叫人明白,他在坦然陈述复杂的心绪变化中最细微的那一缕,不加修饰,也不做遮掩。
  于是褚眠冬便也坦诚道:“客观来说,那些事的确算得上苦难。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回头去看,实话说来,我已经没有太过剧烈的情绪波动了,而近乎平淡。”
  “类似于这样的心情……”褚眠冬想了想,“不后悔,因为正是那些经历让我有了如今的清醒和明悟;不感谢,因为这份清醒和明悟,原本可以用更少的代价换得。”
  “毕竟我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我并非生来就应受苦难。”青衫少女认真道,“没有谁是生来就应受苦难的。”
  “你说希望能同我一起面对那些时刻,谢谢你。”褚眠冬说,“只是我们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过去,无法预知尚未发生的未来,所以不妨着眼当下。”
  少女唇角微扬,澄澈的眸中映出白衣少年的模样。
  “燕道友,现在的你便很好,所以不必感到抱歉。”
  闻言,燕无辰顿了顿,压下心中动荡,无奈叹声。
  “……最终还是又被你安慰了。”
  白衣少年将另一盘冰好的西瓜推至褚眠冬面前,摇了摇头,轻声道:
  “你总是这样。”
  褚眠冬正执叉将一块瓜瓤送入口中,闻言,她动作微顿,向燕无辰投去稍显疑惑的眸光。
  见青衫少女一脸不明所以,燕无辰心中的无奈之意更深几分。
  “是了,你也许从未意识到。”他喃喃自语,“太阳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发光,因为发光于太阳而言只是一件习以为常之事……这很合理。”
  未待褚眠冬开口,白衣少年摇头挥散逐渐飘远的思绪,抬眸看向青衫少女,认真道:
  “你总是安慰别人、开导别人的那个人。你总在为身边人带来光亮,就像旭日照耀世间。但没有谁能为太阳做些什么,就像我总发觉自己无法为你做些什么一样。”
  褚眠冬停下手中动作,看进白衣少年眼中。
  那双灿若星辰的瞳眸中没有高高在上的怜惜,没有自以为是的施舍,只浮着明晰的无奈,如春日流水潺缓的浅潭,一眼便能望到底。
  “雁星河、容昭也好,连瓯、梅听寒、苍昀也罢,大家遇见你、被你照亮,然后感激你、敬重你,留下可用作人情抵偿的信物……褚道友,你是太阳,你行走于这世间,三界众人皆会逐渐趋光而来,环绕在你身侧。”
  “可太阳也不是无缘无故便发光的。”
  燕无辰微微凝眉,仔细遣词排句。
  “燃料耗尽的那一日,太阳便会坠落。我绝不希望……你会有被耗尽的那一日。”
  “你是带来光亮、指引前路的那个人,这很好;但我总会想,可你也是人,你也会有需要被照亮、被安慰的时候。”
  “我不想只一味地向你索取光亮。”
  白衣少年一字一句,认真且坚定。
  他说:“我也想成为照亮你的光。”
  终于将盘桓在心间的话语宣之于口,燕无辰长舒一口气,思路也更加清晰。
  “我知道,你并不需要「被照亮」,你自己便能照亮自己;但我依然想把这份心情完整地传达给你。”
  少年的眸光清澈,话语亦诚挚。
  “我很乐意和你一起面对世间之事。”
  “你的过往我未曾参与、无法改变;但眼下的此时此刻,和我能预见并规划的未来里,如果你愿意,我想离你更近一点。”
  “不是沐浴在阳光中、站在地面,抬头仰望高悬的太阳……而是站在你身侧,与你一道发光,互相照亮。”
  “褚道友,这便是我想告诉你的。”
  *
  在那之后,对话是怎样结束的?
  褚眠冬挑落一段燃尽蜷缩的灯芯,浅浅叹气。
  是了,她应当是沉默了很久。
  遇见燕无辰之前,在她游历世间的很多年里,褚眠冬见过很多不同的人,萍水相逢、同行一段者,亦是不知凡几。
  她们和他们与她把酒言欢、共话世间,互道趣闻、同享美食,其中不乏眸光灼灼,将一颗真心置于她眼前的热切少年。他们鲜活、热烈,却也稚嫩、莽撞,于是她总是包容地笑起,再以委婉的言辞温和却坚定地拒绝,不着痕迹,亦不留余地。
  燕无辰却不同。
  虽是少年模样,却早已褪去年少特有的莽撞;虽于日常琐细处时有稚嫩,却于人心世事上颇有见地;虽如所有少年般坦荡诚挚,却极具分寸感,进退有度。
  褚眠冬在燕无辰身上同时看见了「少年意气」与「世事沧桑」。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他身上各取所长、巧妙融合,便叫燕无辰此人有了一种独一无二的特质,一种让褚眠冬觉得「与他相处轻松且愉快」的特质。
  所以这般结果倒也有迹可循,褚眠冬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