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我问自己,如果……那个人并非异性,而是同性呢?”
  “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感到困惑。”她说,“如果以缔结婚契为结局的这份「爱」意味着「与一个人建立起一段深入且亲密的关系」,那为何,这样的情感发生在同性之间被称作「挚友」,而发生在异性之间便被称作「爱人」?”
  “换句话说,倘若我所追求的是「与一个人建立起一段深入且亲密的关系」,那么,我的选择大可是一位「挚友」,而非一位「爱人」。”
  褚眠冬认真道:“因为如果照话本中所言,「爱人」与「挚友」的分别仅落于性别的相异与相同之上……那似乎,「爱人」能做到的「挚友」都能做到,甚至「挚友」能做到更多——譬如因相同生理构造而天然存在的更低沟通成本。”
  “……确实如此。”连瓯顿了顿,“毕竟「道侣他遇事不决只会一脸冷漠地说多喝热水」和「道侣她不解我晨间风情」常年冠绝「三界道侣吵架原因热榜」前列。”
  褚眠冬的思绪被打了个岔,她有些惊讶。
  “原来还有这个榜单?”
  “有的。”连瓯取出本厚度约摸一指宽的小册子,“不仅有「三界道侣吵架原因热榜」,还有「三界道侣解契原因热榜」、「三界道侣解契次数排行榜」、「三界最速解契排行榜」、「三界最速结契排行榜」、「三界渣侣避雷榜」……”
  褚眠冬:“大家的生活……挺丰富多彩的。”
  “毕竟活得久了,经历自然也多了。”连瓯将册子递给褚眠冬,“这三界排行榜的册子是挺厚,却也厚不过上界排行榜的册子。据说上界热榜足足是三界热榜的三倍有余。”
  褚眠冬接过小册,封面上是简洁明了的《三界热榜》四字,末尾缀了「每载更新」字样。翻开封皮,其后的每一页都是一份榜单。除却编排在开头几页、三界众人耳熟能详的「三界修士境界排行榜」、「三界大比排行榜」之外,其后倒当真有不少闻所未闻的榜单。
  她翻了翻目录,视线在「道侣篇」逡巡片刻,“说起来,既有解契原因热榜,为何没有结契原因热榜?”
  “这确实没有,因为大家结契时都说「我们是因为爱而在一起的」。”连瓯道,“修道之人也不相信什么「联姻让结盟更可靠」之言,是以也不存在人间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罐中奶茶火候正好,连瓯将陶罐从小炉上取下,另取了杯盏为两人倒上。
  褚眠冬吹了吹杯中热气腾腾的甜奶茶,轻抿了一口。滚烫的热意伴着糖分的微甜在舌尖翻滚弥散,是与咸奶茶不同的另一种治愈。
  她长长舒气,为这一口之间迸发的愉悦感而唇角微扬。
  一杯暖融融的热奶茶饮尽,褚眠冬将册子放在一旁,亦将思绪从三界热榜上收回。
  “……所以我质疑话本中,以缔结婚契为结局的、所谓的两性之「爱」。”她收了面上的闲适之意,神色认真,“质疑它的定义,也质疑婚契的意义。”
  “未能辨清此问,我便怎样都难以下笔。”褚眠冬垂眸看向杯中未尽的奶末,复又抬眸,“如果婚契代表着关系的更深之处,为何只有异性间有此约定?既然同性亦可至此之深,爱人与挚友又当如何界定?”
  “又或者,我试图思考这些、辨明这些,本身便是自寻烦恼?”
  连瓯摇头道:“不,这是很好的问题,也是很好的思索。”
  “外界的声音说「两性之爱是如何」「于其间你应怎样」,不代表对你来说便是如何、就要怎样;哪怕那些声音用笃定的姿态说着你并不清楚的事情,也同样如此。”
  “不如说,正因那些声音笃定地说着你不那么清楚的事,才正需保持审慎、小心求证,而非囫囵吞枣、尽数照搬。”
  “回到方才的问题……”连瓯将装着奶茶的陶罐重又置于泥炉上,“我的想法是,缔结关系的双方,都首先是人,其次再是有性别的人。”
  “两个独立的灵魂与思想间的互相贴近,是超越躯体的接触和共鸣。”连瓯指了指褚眠冬,又指了指自己,“便如你与我,我们同样乐于思考、勇于质疑,这无关性别,而是更近乎本质的一些特质。”
  “与你同行的燕道友同样有如此特质,以千金请你落笔、写一个全然不同的公主与神兽故事的人,应亦如此。”
  “在此基础上,也许我们还需要明晰一点。”连瓯说,“一切经由统计与概率得出的结论,于一个最为具体的个人而言,都没有意义。”
  “便如这份独特的特质,它在人群中「百里无一」;但放在具体的你或我身上,任它在人群中概率如何,你我有便是有,别无它论。”
  “也因此,「大部分」人如何定义两性之爱、如何定义婚契,又如何界定挚友与爱人,不代表你我便要悉数听之从之。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们都是具体的人,而非抽象的「大多数」。”
  “不相信被「大多数」告知的那个答案,这很好。因为答案本就不应来自他者之言,而当作为一个具体的人,经由真实的体验与感知,探寻属于自己的那个答案。”
  连瓯茶色的眸中光华微转,沉淀着岁月酿就的醇与透。
  “爱不是被定义来的,而是被感知到的。”
  “比起外界的声音中那些笼统的概述,更为重要的是,你的心如何感知一个具体的人。”
  “你与燕道友的关系如何,你与那位请笔者的关系如何,你与更多与之相遇并产生更深交集的人关系如何,你将此人视作挚友抑或爱人,你又如何理解婚契之意、是否愿意与之缔结此契……”
  “立于山腰之时,不必思虑山巅摘星之事。眠冬,且随心处之,不必急于一时。”
  连瓯指尖轻移,虚虚指向褚眠冬心口处。
  “于未来的某一刻,时机已至之时,再问问你的心罢。”
  第29章 千金请笔(六)
  近乎与世隔绝的山巅之上,时间如潺缓的流水,平静地淌过。
  月渚来此之后,山间的寒来暑往与往常的千百载并无不同。但风涧渐渐发现,他的感受已不同以往。
  过去的岁月里,春桃与夏荷在他看来不过相似。而如今,看见春日的桃花时,他会期待于初秋同她一起收获桃果;望见池中初绽的荷花时,他便开始思考莲子与莲藕可用来做糖羹。
  他的心境有了一些细微却不可忽视的变化。
  风涧一直都知晓,权势、征服、胜利,这世间不知多少人穷尽一生所追求的,皆非他希求之物。
  他对掌控毫无兴趣,也不热衷于将某件事或一个人引导塑造成某个自己想要的模样。
  他只是坐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之畔,从旁观察。
  人间的恩怨情仇大多相似,一代复一代,如一个往复循环的圆。风涧觉得,这循环恰似花盆边沿头尾相接的一队虫蚁,只要没有那只在某一瞬忽然福至心灵、决定换个方向走出这怪圈的、与众不同的例外者,便能在其中穷尽自己有限的生命,永不停歇。
  而月渚就是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
  她思考、判断,敏锐而审慎,聪颖且果敢。她身在局中,却会是那个破局之人。
  “所以我在你眼中,是一只特殊的虫蚁?比之其它蒙昧的虫蚁,多了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开悟。”月渚问,“脆弱、不值一提,但有些趣味,不错的观察对象。”
  “并非如此。”风涧摇头道,“以虫蚁作比,是为将那份「循环」之感具象化。我从未觉得人类脆弱而不值一提——脆弱并非以肉身强度定义,人类代代创造的文明,近乎神迹。”
  “我在世间停留的时间实在太长,也早已习惯作为局外人,以漫长的寿命脱出时间之河,旁观世间种种而不涉身其中。”他说,“我需要这份清醒与明悟。”
  “直到你出现了。”风涧看向月渚,“于我而言,你是与众不同的局中人。”
  “看着你时我会想,你身在局中尚且能得此明悟,倘若也拥有和我同样漫长的生命,与我同为局外之人,你所能看见的也许会比我所见更多……我会忍不住去假设这样的可能。”
  “去假设一个,不再是我孤身一人看这世间的可能。”
  “月渚,我希望你也成为局外之人。”他轻叹一声,“但这份希求本身,分明便不应存在。”
  “我何以去希冀一个人变成我所希求的模样?这希求本身,便已让我成了一个局中人。”
  “对于我已置身局中这件事,我并不后悔。”风涧轻轻摇头,“我也不会认为,我因你而入局,你便不能置身事外——这是两回事。”
  “你有你的目标与追求,你身上的所有闪光之处也都并非为获得我的青眼而存在,而因你的目标与追求而生、为实现你认定的价值而存在。”
  “但我还是……想为自己争取一回。”
  长发青年神色认真,苍蓝的瞳眸似一片澄澈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