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
  十日后,人间一方小院的书房中。
  梅听寒弃了手中又一话本子,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
  “我为何会对一个名字就透着从属意味的故事抱有期待?”
  他的目光从那花花绿绿的话本封面上《x君的娇公主》几个大字移开,又见一旁数不清的《霸道xx爱上我》《一胎x宝得君心》与《x逃o追插翅难飞》,陷入沉思。
  若将这些话本子给墨守看了,墨守对关系的认知会变成何种模样?
  梅听寒毫不怀疑,墨守会相信“强者拥有所有,弱者接受所有”“强者的爱是掠夺与占有,弱者的爱是物化自我、成为工具”“强扭的瓜如果不甜那就是还没扭到位”,诸如此类。
  ——总之无关「尊重」。
  这不是梅听寒想要的故事。
  他需要的故事,是质疑所谓「在关系中存在强者与弱者」这一概念本身的故事,是跳出所谓“理所应当”而探讨反思「习以为常之事是否当真合理」的故事,是一个……
  梅听寒的眸光落在案面唯一被留下的那册话本之上,“全家福”三字鲜明地落在封面,正是藕城那出叫全城人散了魔气的改编偶戏。
  因着这些时日声名太盛,不仅贮存着《全家福》终场戏境的灵晶风靡修界,这由其剧本润色而得的同名话本也发行开来。
  是了。
  梅听寒想,他想要的就是一个如改编后的《全家福》这样的故事。
  看来于公于私,都是时候与这位有趣的褚小友再会了。
  古有千金买骨,不知如今他千金请笔,是否能幸得褚小友一顾?
  第25章 千金请笔(二)
  “写一个与寻常话本不同的故事?”
  褚眠冬接过梅听寒递来的需求纸笺,一条条看过。她的眸光掠过「以公主被献祭给护国神兽以求庇佑为故事开头,书写公主和神兽的故事」,微挑了眉。
  “原来魔主有这般偏好?”
  “那倒没有。”梅听寒道,“只这是我从最常见的话本开头里挑出的最不糟糕的一个。”
  说着,红衣青年将一摞话本摊开在桌上,“开局对人渣一见钟情、之死靡它,开局身中情毒、一夜春宵,开局救命之恩、错认对象,开局……”
  “……我明白了。”褚眠冬只扫一眼那些夸张的话本封面便已猜出个七七八八,大抵也明白了梅听寒的无奈。
  这个被穿成筛子的修界自然不缺以写话本赚得第一桶金的穿越者,这些来自遥远现代社会的经典路数,对依然以“书生与千金小姐相约金榜题名之日登门求亲”为主旋律的原生话本市场而言,无论是刺激感、爽感还是拨弄情绪的能力,皆无疑是降维式打击。
  这些路数具备了成为爆火话本的一切要素,却唯独没有梅听寒想要的「思考、引导与启发」。
  “我不太了解话本市场,只是从我自己的视角看来,我觉得一个故事不应是这样。”梅听寒说,“起码一个会让孩子去看的故事不应是这样。”
  “孩子不一定是年龄上的孩子……”他想到魔渊底年岁不知几何的墨守,“应当说,尚未建立起一套自己的价值观体系,尚未习得独立思考和理智辨别能力者,不论其年岁。”
  “我本以为这人间话本三千,总归能找到几个我想要的故事。”
  红衣青年叹了口气,“奈何这故事一个又一个却皆换汤不换药,翻来阅去也遍寻不得。我便想,我想要的故事,大抵只有能改写出那样一场《全家福》的褚小友才能将之写出。”
  “魔主谬赞,我也不过按照我个人的理解,写些想写的东西罢了。”褚眠冬一面谦虚,一面将手中纸笺一路看至最后一行,眸光在「报酬」一栏停顿片刻。
  虽说行走在外的一切开销皆由代理天道报销,但谁会拒绝更多的灵草、灵果、灵宝和灵石呢?
  她抬眸看向梅听寒,正色道:“请笔之事没有问题。”
  “我想说的是另一个问题。”褚眠冬说,“其实方才听魔主说「古有千金买骨,今有千金请笔」时我就想说了……”
  “其实不提千金买骨倒也还好,一提千金买骨,我便觉着将千金买骨改作千金请笔有些不妥。”
  她认真道:“千金买骨是为了以「千里马之骨尚且值千金,真千里马自然更得重用」昭告天下其求贤若渴之意,若是改成千金请笔,不免教人寻思,魔主以千金请我这杆笔,又实则为了请谁?”
  闻此,梅听寒微讶之余,亦即刻坦言:“确是我唐突了。早知如此,我不若歇了润色言辞的心思,只径直与小友道来才好。”
  “无事,原本只取千金买骨的求贤若渴之意,于此也并无问题。”褚眠冬平静摇头,“只是我习惯了时时反问,倒时常有些吹毛求疵之意,又总归没法闷在心中,总想将之摊开与人一同客观探讨,莫要因此唐突了魔主才是。”
  “小友放心,不会如此。”梅听寒轻笑一声,“不如说,听过小友此番言语,我更相信自己这回寻对了人。”
  红衣青年眸光熠熠,笑意流转。
  “我期待着褚小友笔下,公主与神兽的故事。”
  *
  “作为祭品的公主与接受献祭的护国神兽啊……”
  次日午后,褚眠冬与燕无辰并肩坐在廊下品茶。
  温暖微湿的春风中氤氲着浅淡的花香,阖上眼眸,能感受到阳光落在面上时暖而不灼的热意。
  燕无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中的粗陶茶杯,与褚眠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梅听寒千金请笔之事。
  “与你说我对这个故事开头的联想之前,我想先同你聊聊另一件事。”他道,“在褚道友看来,梅听寒这个故事,是为谁而求?”
  “不排除一时兴起的可能。”褚眠冬浅啜一口盏中清茶,“不过我也更倾向于,魔主似乎在为谁收集故事——逻辑通畅、引人思索,存在正向引导与启发的故事。”
  “由此可反推,看故事的人是一个需要这些引导的人。”燕无辰说,“或许正是魔主口中的「孩子」,一个尚未建立起独立判断能力的人。”
  褚眠冬脑海中即刻勾勒出一幅戴着白玉面具的红衣青年手忙脚乱奶孩子的简笔画,不觉勾唇:“这般一想,魔主还有点可爱。”
  “毕竟三界里对魔主的传言,无一条不是强调魔主的威风、霸气、深不可测、引人忌惮,只恨不得将魔主塑造成铜铸一样的坚硬,可没什么柔软成分。”
  “不过这也是再常见不过的刻板印象就是了。”说着,她不觉轻轻摇头,“正因为「坚硬」的印象如此深入人心,于是但凡有一点形似「柔软」的部分,便叫人觉得可爱。”
  “但魔主说到底也是一个人——或说有七情六欲的魔,一个人有多层次的复杂性格分明是一件理所当然之事,理应见怪不怪才是。”
  褚眠冬叹了口气,“这时候就会觉得,有多少下意识里生发的情绪,其实都是来自刻板印象与偏见啊。”
  燕无辰:“但你即刻便转头拆解出了这感知的来源。”
  白衣少年微微偏头,转眸看向身侧的褚眠冬,认真道:
  “便如一方从外表看来相当神秘的机巧盒,未知其内构造时觉得无解,但将之拆解、弄清其内的构造与作用机制时,便不再恐慌,也可以开始着手对其内结构进行改造了。”
  “所以你真的很厉害。”燕无辰道,“发现机巧盒可以揭开本就只是少数人才能做到的事了,而你却还能将之迅速拆解,即刻弄清其内里。”
  “是啊,改造一事不必操之过急。只是「看见」,就已经是从零到一的最大一步了。”褚眠冬轻轻呼出一口气,“多谢燕道友。不过我还是想说……”
  燕无辰眨了眨眼,接过话头:“厉害与否,不应由同他人的对比得出。”
  被精准命中想说之语的褚眠冬微微一顿,转而轻笑出声。
  “燕道友明鉴,我便不再多言。”
  “言语可能造成的偏差不容小觑。”燕无辰说,“褚道友于此向来多有注意,何尝不是又一厉害之处?”
  他看向身侧的青衫少女,眉眼弯弯。
  “所以褚道友坦然接受我的夸赞便是,你真的很好。”
  “咳……”褚眠冬一面在心中慨叹坦诚直球的杀伤力着实惊人,一面出言将一路向夸夸画风狂奔而去的话题走向带回正事探讨。
  “燕道友方才提到对公主与护国神兽这一故事开头的联想?”
  闻言,燕无辰的思绪便也回到了故事之上。
  他说:“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公主作为被献祭的一方,护国神兽作为接受献祭的一方,二者是否都对这场献祭的起因与始末完全知情,且为自愿?”
  褚眠冬颔首,“这个问题的答案,会奠定双方关系的起始基础和二人的性格底色。”
  “其次,公主与护国神兽的性格各自如何?这是老生常谈之问,但我想说的是……”燕无辰话锋一转,“二人的性格,会让她与他各自在故事的不同发展阶段,做到怎样的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