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分明邻里之间,谁还不知道谁家那个棒槌在外头做的混事?可笑他们自己不觉得颜面丧尽,她们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闭着眼睛,维持着这份一触即碎的所谓“体面”,生怕给人看轻了去。
  起初,萍娘还强颜欢笑着,试着也融入村中妇人的圈子,努力应和那些家长里短的琐碎闲聊,试图让自己变得“合群”而“正常”。
  几个月后她便发现自己做不到,做不到跟着众人睁眼说瞎话,夸赞家中那个棒槌、赞美刮了村中每户不知多少油水的村长。于是村中妇人开始隐隐排斥她,在背地里嚼舌根嘲笑她故作清高,不安于室。
  萍娘想,这里也不对。自由与幸福也不在这里,她还要继续往外去才对。
  这个念头就像一点落在干草垛上的火星,一瞬间就将整个草堆彻底点燃,再也没有熄灭的时候。
  而正在此时,一个机会被摆在了萍娘眼前。
  褚眠冬:“老实说,我有一种不太美妙的预感。”
  这熟悉的情绪巨浪、质疑、觉醒与反抗,这似曾相识的转折。
  燕无辰:“……实不相瞒,我也感觉不妙。”
  便见眼前画面一转,村中那个总是穿金戴银、日日见首不见尾的八柱在这日上了门,神神秘秘地给萍娘递了个条子,上头写着:
  「若想过好日子,收拾好细软,三日后深夜跟我走」
  萍娘还想问些细节,那八柱却是如何都不肯再多言,只念叨着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便摆摆手,压下帽檐走远了。
  萍娘将纸条扔进燃着炭火的炉灶中,看着火舌一点点舔舐上去,将那纸条吞噬殆尽,一点痕迹不留。
  她的心跳得厉害。
  这无疑是一个机会,打瞌睡送枕头般的机会。
  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她知道。但情形还能怎么更差呢?现在的日子她已经受够了。
  三郎每日醉醺醺地出门,夜里醉醺醺地回屋,倒头就睡、鼾声如雷,便是屋外雷声震天响也不会醒。
  萍娘在夜里偷偷整理着为数不多的物件,一样样收入包袱。
  一根村中秀才用得不能再用的、毫毛磨落大半的毛笔,她捡了来蘸水练字。
  一卷保存完好、边缘被翻得卷起毛边的经书,是少时学堂的先生见她趴在窗沿听得入迷,考校一番后连叹“妙哉”时赠予的,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爱不释手。
  几块碎银子,她细致缝入衣角里,免得被三郎翻箱倒柜找出卷了去。
  一套换洗衣物,并一点干粮,这便是所有了。
  萍娘将这个单薄的包袱细细包好,藏在柴堆深处。三郎四体不勤,向来不近柴堆,这是一个稳妥的地方。
  收拾好一切,萍娘躺在硬邦邦的门板上,直直望向黢黑的房梁。眼前一片漆黑,她却仿佛能看见这黑暗里向她招手的微光。
  她闭上眼,第一次安稳地睡去,第一次做了个美梦。
  台幕落下,短暂的黑暗中,旁观的褚眠冬与燕无辰都沉默了。
  二人的呼吸在片刻的安静中分外明晰。
  “真的不是我有意煞风景。”褚眠冬开口,“这个八柱,实在很可疑。”
  “穿金戴银,定然有财路。行踪诡秘,这财路多半并非正途。”
  燕无辰揉了揉额角,“若他提供给萍娘的所谓「好日子」是什么正经好日子,也不必这般藏头露尾。”
  褚眠冬道破最有可能的真相:“只怕萍娘自己便是八柱的「财」。”
  燕无辰轻嘲:“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这种话从八柱这种人嘴里讲出来,简直是给天机抹黑。”
  褚眠冬摇头,“当真无路可走,只有这一个选择了吗?”
  “被村中妇人排挤,日日困在看不见尽头的劳作中,萍娘对此感到绝望,进而想要逃离,这的确合理。”
  她分析道,“但无论是上一幕萍娘想要从张家逃离,还是这一幕萍娘想要从村里逃离,她最终选择的逃离方式,却都没有脱离开一个主旋律。”
  燕无辰阖眸,说出了那个相同的基调。
  “萍娘的逃离始终寄托于他人身上,她始终希冀着他人能为自己带来幸福与自由。”
  “是啊。”褚眠冬长叹道,“从始至终,萍娘挣扎在他人带来的苦难中,她绝望、她觉醒、她反抗,却将这反抗尽数寄托于将苦难加诸其身的他人身上。”
  “这便如被锁链缚住的囚徒希冀锁链自行断裂、还自己自由一样。”
  “这是真正的「反抗」吗?”
  燕无辰道:“这更像一种注定破灭的幻想。”
  褚眠冬摇头叹声:“也许写出如此情节的人最初希望以此来揭露现实、发人深省,但事实却是,很少有人会如你我这般,试着抽丝剥茧,探寻这场悲剧的根源。”
  “观者追求刺激,追求情绪的大起大落,追求短平快的迅速转折和一眼便能望穿的简单情节。便如吃那山间的春笋,无人乐意一层层剥开笋衣、探寻内里的一口笋肉,而希求书写故事之人将笋肉径直切细拌好,最好取了竹筷夹起一筷径直送入观者口中。”
  她皱了眉,“于是面对这样的情节,大多数人的下意识反应会是……”
  燕无辰说:“受害者有罪。”
  他跟上了思路,“如果萍娘的生活因这个决定而变得更糟,大多数人会想,若是如此,还不如不要做这样的反抗。”
  “「都是自找的」,「看来还是安安分分接受现实的好」,「论觉醒与挣扎造成的人生跌落」……”他道,“大抵会是这样的声音罢。”
  褚眠冬又是一声长叹:“是啊。这便将故事叙述者的初衷彻底颠覆了。”
  她顿了顿,“如果叙述之人的初衷是发人深省,而非以此博人眼球、制造争议以博取更广泛的关注与热度的话。”
  就二人所知的情形来看,这出《全家福》的确在短短不到十日间便在整个修界都打出了不小的名气,不少修者蠢蠢欲动,不乏手中无事者琢磨着前往藕城一探究竟。
  说到底,这超乎寻常的热度才是令代理天道司洺和掌门沉瑜担忧不已的根源。
  好奇心害死猫,即使藕城魔气四溢的传言并不是秘密,也总会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前来一探究竟的猎奇者。而这些猎奇者中但凡有一个修为不低的,都足以让风险成倍攀升。
  ……比如那位。
  “此届魔主梅听寒,他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人物。”燕无辰还记得沉瑜隔着传音也能听出扶额语气的话语,“虽然他不喜争斗,但那是个热爱在修界各处晃荡,到处凑热闹的疯子。”
  “你知道的,以那家伙的天魔之躯,哪怕只是触碰修界的仙灵之气,也会如烈火焚心般痛入骨髓。”沉瑜道,“但即便如此,他还是热衷于此,甚至有传闻说,魔主享受这般疼痛。”
  “若藕城的这台戏出名到把那位不能按常理推测的也引了来,事情的复杂程度兴许就会上升到仙魔两界之间了。”沉瑜沉痛道,“掌门我已经快被修界的事压垮了脊梁,无辰,可靠如你断然不会如此无情,叫魔域之事也压上我肩头罢。”
  彼时,燕无辰叫停了沉瑜戏精上身的行为,也对藕城这台《全家福》超乎寻常的声名上了心。
  他收回发散的思绪,赞同褚眠冬的话语:“不排除这种可能。”
  哪怕初衷并非是以此博人眼球,也不妨碍现实便是这台偶戏成功炒出了如此足以带来危险的热度,这并不矛盾。
  “我有预感,下一幕的剧情可能会更夸张。”褚眠冬轻揉眉心,“继续看罢。”
  关于城主连瓯提出的那个问题,关于同连瓯的交涉,褚眠冬心中皆有了成算。
  眼前的漆黑逐渐褪去,帘幕拉起,偶戏《全家福》的第三幕拉开了序幕。
  第22章 「全家负」
  八柱带着萍娘一路北上,去了一个很远很远,远到足以和原来的村子断了联系的地方。
  这里一年中的五个月都被覆盖在积雪之下,田地里种下的不只是庄稼,还有一片片的苗木。
  这里的人说话的口音与萍娘所知的音调并不相同,她是唯一的外乡人;八柱告诉萍娘,她想在这里安顿下来,得找一个依靠。
  八柱为萍娘介绍了王二,说是他在这村里认识的人,老实可靠。
  于是萍娘又成了王二的妻,她的生活换汤不换药,伺候、容忍、生育。
  困惑与绝望同样日日生长,萍娘觉得这不对劲,不应是这样。
  那到底该是什么样?
  她生下三个女儿、怀着被村医断言定是儿子的一胎这年,她逃到这村中的第四年,王二并村里男丁皆被官差带走,据闻不是服兵役,而是因重罪押解进了大牢。
  也是这一日,一个萍娘以为此生再也不会见到的人找上了门。
  “你这是能耐了,啊?”张父将手中充作拐杖的木棍敲得震天响,“跟八柱那个掠卖犯混在一处,跑了千百里地过你的好日子,还让官差找上了我张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