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燕无辰:“据说藕城近日新出的偶戏很受欢迎,不若……”
  两人皆止了话头,从对方的神色中看出了知情与凝重。
  这次,两人同时开口,吐出了那个关键词。
  褚眠冬:“魔气。”
  燕无辰:“魔气。”
  二人默契地并未深究对方的信息来源,只就接下来的行程迅速达成一致。
  “看来这桃花酒需得先埋在院中梅树下了。”燕无辰略觉遗憾,“原本以为能在此处停留至端午,待桃花酒启封。”
  褚眠冬道:“之后总有机会再回来的。”
  燕无辰:“当真?”
  褚眠冬:“当真,约好了。”
  白衣少年伸出手,“拉勾为约?”
  褚眠冬微微笑起,伸手勾住燕无辰的尾指,再抬起拇指与他相碰。
  “好啦,现在不仅拉过勾,也盖好章了。双重保险,放心了吗?”
  燕无辰:……总感觉被当成了小孩子。
  他轻咳一声表示放心,显然很是受用。
  两人合力将数坛泡上桃花的米酒埋入院中梅树下,当日夜间,便踏着月色一同赶往藕城。
  *
  次日。
  晨光熹微时,褚眠冬和燕无辰走在藕城街头,观察着这座因藕与木偶而声名远扬的城池。
  “不太妙。”燕无辰说,“城中行走的居民,十个中有九个都身负魔气。”
  “也不能说是毫无预料。”
  褚眠冬看向街边明显不同于寻常城池的摊贩分布,“藕城居民大都从事与偶戏相关的行当,也都对偶戏。城主连瓯推出了新戏,城中人自然得空便会争相观摩。”
  而那出名为《全家福》的新偶戏,同魔气的散播脱不开关系。
  燕无辰回想,“方才路过戏院时看了门口张贴的偶戏排期,今夜上映倒数第二场《全家福》。在今日之前,这出偶戏已经演过八回。”
  “所以,城中大多数人已看过这部《全家福》,这是说得过去的。”褚眠冬道,“今夜我们也少不得去看看这出偶戏,才能发现更多线索。”
  “确有必要。”燕无辰赞同褚眠冬的打算,“说来我有些好奇。这剧目的名字我还是第一次见,可是有什么特殊含义?”
  “大抵可以理解作一家人在一起,请画师绘下此刻场景,留作纪念。”褚眠冬略去了关于现代拍照技术的部分,“是一家人团聚与幸福的象征。”
  “听上去是相当正面的存在。”燕无辰皱了眉,“不像一出会引人入魔的剧目之名。”
  “兴许并没有字面意思那般简单。”褚眠冬道,“城主府门口贴了告示,说自《全家福》爆火后想要拜会城主的人实在太多,城主实在没有精力一一接待,便留下一个问题,答对者可得城主接见。
  她顿了顿,“这个问题倒是符合这台戏引人入魔的特质。”
  燕无辰仔细看向那张告示,将城主连瓯留下的问题一字一字读出。
  “谁负了萍娘?”
  *
  是日夜,藕城戏院。
  演出《全家福》的木偶戏台前,兴奋的看客围坐了里三层外三层,满怀期待地窃窃私语。
  “今个才得空来戏院,哎,前些天有戏却抽不开身,可难受得我啊。”
  “听说这台《全家福》与城主先前的偶戏都不一样,我已经期待很久了。”
  “我听看过这部的街坊邻居说,那身临其境、感同身受,厉害的嘞。就是不知叫我做好心理准备是怎么个意思……”
  一切都很正常,没有魔气,也没有超出常规木偶戏演出的不寻常部分。
  直到演出开场的第一声锣鼓敲响,震天的锣鼓声中,褚眠冬察觉到一股将自己的意识引向戏台上出场木偶的推力。
  她收了收心念,并未让全副意识皆被这推力送入戏台之上。
  下一刻,褚眠冬眼前一晃,视野再次变得清晰时,目之所及已不再是戏台与看客,而是一间简陋的草屋。
  寒风从墙壁缝隙呼呼灌入这间低矮的小屋,昏黑的角落里,一个衣着单薄的年轻姑娘缩在一方淹没在如山草堆中的小凳上,挥刀砍着看不见尽头的草料。
  她鼻尖通红,身上层层叠叠打满各式补丁的单薄外套并不能为她带来更多的一丝暖意。一旁的两方石砌柴火灶上,一口锅煮着全家人的口粮稀粥,一口锅炖着家中牲口的潲食。
  这正是偶戏《全家福》开场前的戏台布景。
  褚眠冬打量着周身过于真实的场景,这才真正理解了传言中那句“引人身入戏境”之能。
  她有理由推测,倘若方才她不作抵抗,想来她的意识现在已经进入屋中的年轻姑娘身上了。
  褚眠冬在草屋中转了转,发现屋中姑娘并不能意识到她的存在。
  这般说来,她如今的状态可以视作是沉浸式旁观。而于大多数观众而言,大抵是沉浸式体验。
  也不知燕无辰此时如何。
  正这般想着,褚眠冬只觉鼻尖一凉,仿佛撞入一团冰凉的雾气。
  她后退几步,定睛看向身前。被她撞散的雾气慢慢重新凝实,勾勒出熟悉的白衣少年模样。
  “……燕道友?”
  “唔。”燕无辰晃了晃头,显然刚缓过来,“褚道友。”
  “看来你我二人如今都是这台偶戏的旁观者。”
  未待两人多做交谈,草屋中情景已有了变化。
  一道不耐烦的男声伴着踢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萍姐儿,饭好了没?宝哥儿马上到屋了,他身体不好,可饿不得。”
  看来屋中姑娘便是那问题中提到的“萍娘”了。
  着粗布麻衣的中年男人推门进来,手中握着两枚鸡蛋。他将蛋放在黑黢黢的灶台上,转头对萍娘道:“煮了给宝哥儿补身体。”
  见萍娘看过来,他又语重心长地补上一句:“你是家中长姐,自然要让着弟弟。”
  又有跑动声传来,本就摇摇欲坠的屋门被“砰”地一声大力推开,骤然袭来的寒风吹得萍娘打了一个寒颤。一个小姑娘如炮仗般冲入屋里,缩进萍娘怀中,不管不顾地撒着娇:
  “阿姐阿姐,外面好冷,阿姐给我捂捂~”
  冰冷的指尖伸进萍娘温热的颈窝,她面色苍白,浑身上下仅存的一点暖意都被这双手抽走。
  看上去像二人父亲的中年男人呵斥了小姑娘:“你也收收你那皮性,等会莫拿这些小把戏冲撞了你哥。”
  褚眠冬轻啧一声,燕无辰同样皱起了眉梢。
  以这开场来看,这全家可能也不是那么福啊。
  第20章 《全家福》
  萍娘是张家的大女儿,自她出生起,张家夫妻就一直期盼着一个能挑能扛的男丁。
  二儿子宝哥儿在如此期待中诞生,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张父张母捧在掌心的宝珠儿。小女儿的到来是个意外,张家夫妻见长得水灵便也养着,并未取名,只呼之小妹。
  张父在村子旁的矿山上做些活计,张母料理屋后的三分田地和圈里的鸡豕,日子虽艰难周转,但年节也还吃得上一口荤腥。
  当朝科举虽不限性别,寻先生授课的束脩却只够供家中一个孩子入学。小妹年岁尚小不做考虑,张父称宝哥儿身体不好需得过精细日子,三言两语说得张母心软,二人不理常被乡邻称赞聪慧好学的萍娘,咬牙决定送唯一的儿子上学。
  这宝哥儿说是身子虚,待离了父母的眼却是比谁都皮实,上树下河滚一身泥,哪有半点体弱之态。奈何每回张父张母便跟猪油蒙了眼般,一心一意地伺候着心肝儿子,毫无所觉的模样。
  自宝哥儿开始上学,打小便向往着村中学堂的萍娘便被勒令不许再私自往学堂去趴在窗沿旁听,理由是宝哥儿抱怨衣衫褴褛的大姊叫他在好友处丢了颜面。
  于是萍娘成了张家的一块砖,做饭、洗衣、下田、饲弄家畜,每日总有干不完的活计将她困在这间四面漏风的屋中,一年又一年。
  萍娘相信张父张母,相信等二弟考上个把功名,家里便有钱也让她去读书;相信等小妹再长大些,便不会总想些折腾人的把戏在她身上试来试去。
  她怀着这点希望熬了一天又一天,熬到二弟参加了那场据说考过便能当秀才的大考,熬到今日,宝哥儿得了考试结果从学堂回来。
  萍娘觉得挥刀砍向那些草料的臂膀都比寻常更有力些,她止不住地幻想,这会是她最后一日坐在这堆怎么砍也砍不完的草料前,也会是她最后一日不停为圈中怎么喂都喂不饱的鸡豕煮潲食。
  这份期待让萍娘甚至能够原谅小妹——今日她在玩闹间将家中最值钱的那口陶锅打翻摔碎,又不知道第几回再次将罪名尽数推到萍娘头上,引得张母挥着竹竿对萍娘一通叱骂。
  但萍娘等来的,是宝哥儿颤抖着指尖的哭喊:
  “我没去成考场——是她,定是大姊偷了我的盘缠!”
  她等来的是一通来自二弟的恼羞成怒、歇斯底里的无端指控,和一场来自父母的前所未有、不分青红皂白的咒骂贬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