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的出身与任何世家皆无关联,这便是最大的优势。如非如此,最大的阻碍,将首先来自外戚全族。”
  “出航之时,母亲带走了她的肱骨之臣,将朝中重臣之位留空,由我自行安排我的心腹。”
  “设太学培养世家后代,让世家后代中依然有可用之才。待朝中不再任人唯亲而任人惟才时,部分世家因此而被削弱,却有更多世家因家中尚存有才之人而受损甚微,不至于因此而引起大范围不满。”
  “太学,正是过渡的跳板。”
  她抬眸看向褚眠冬,眸光灼灼。
  “如今,我要做的已经很是明晰。”
  “开市学,让寒门布衣得到与世家后代同等的受教育的权利。”
  “不同于会被家中长辈教导「姻亲即利益绑定」之说的太学生,对市学生的教育,应强调摒弃如此观念,令其专注于修才能和为实事,而非学成依附世家。”
  “定期微服寻访市学,对其中学生进行随机考校,以对市学所教有所把握;借市学不断往朝野官员中引入寒门人士,一点点冲散世家积势。”
  “于第一届市学生出师之际,罢黜后宫,断绝「姻亲即利益绑定」的最大工具。”
  “自废后宫伊始,朝中任免皆以才学为准绳,废黜无真才实学而凭姻亲、亲缘上位者,择怀才学、办实事者任之。”
  话语间,年轻的帝王条理清晰,逻辑亦分明。
  “但这其中,有一个最为重要的问题——”
  “由谁,去领命开设市学?”
  “此人不可能于此前毫无积势。空降之人,行事时三分阻碍都会变为十二分。”
  “此人需有真才实学,对市学所授明晰在心,而行事有度,雁过无痕。”
  容昭话语一转。
  “除此之外,市学所授,可令其间所出之人皆忠于才学、忠于实事,亦可能令其间所出之仕皆忠于一人。”
  “但为国所育之才,不应成了为山长所育之才。因此,最重要的是,此人需从里至外、完完整整地忠于我。在此人的教导之下,若市学所出者一定要忠于一个人,那个人也只能是当朝昭帝。”
  年轻的帝王阖了眸,话语近乎喟叹。
  “我知道母亲原本择定的人选便是傅寻白。”
  她轻声道:
  “一个爱着当朝昭帝,却自知不可能相守的聪明人。”
  *
  外室,燕无辰与傅寻白同坐案前,对坐饮茶。
  “我如何不知,帝王姻亲,工具大于真情。世家长子入鸾宫,于朝野所见,便是傅家与新帝牢牢相绑,并非她所愿。”
  着一袭青竹长衫的青年长长叹息,“一日为世家子,我与她便不可能在明面上相守哪怕一日,这一点,我早已知晓。”
  “我却同样知晓,正因我是世家子,才在家学渊源下有了有才的基础;也正因我是世家子,才能在恰好的时候遇见她,同她相知。”
  傅寻白摇了摇头,又是一叹。
  “若我为寻常布衣,即便有天分也难有机会得到教育,遑论得与皇太女相见,得到赏识,同行相知。”
  “如此想来,确实形同悖论。”燕无辰开了口,“若为悖论,这其中定有不合理之处。”
  “布衣得不到与世家同等的教育,也无法接触与世家后代同等的人脉。”傅寻白道,“这便是问题所在。”
  “如果作为世家子注定无法光明正大同她相守,我想就我所能,稍微做些我能做之事,至少让这悖论再无重现之日。”
  “我无法改变这朝中相信「姻亲即利益绑定」的大多数人,却可以让普通人也都能得到受教育的权利和皇家的赏识,让更多人,自幼时起不被教导「姻亲即利益绑定」。”
  青年眸光明亮,似旭日朝阳。
  “我想向陛下请旨,于坊间设市学,普及教育。”
  *
  里间,容昭与褚眠冬的交谈亦在继续。
  “母亲说,爱而不得相守可能会让一个人跳出利益既得者的高位,而反观其身处的框架本身。”
  容昭顿了顿,“……母亲是对的。近日里寻白时常谈及如今的教育情况,想来提出市学之策,只是时间问题。”
  “这之后的逻辑并不复杂。”褚眠冬说,“爱而不得相守让他体会到了利益受损的滋味,也因此得到动力,开始探究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所以他不是我想要的。”
  容昭摇了摇头。
  “我并不想要一个,因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才会开始转而思考框架本身是否有不合理之处的市学执掌者。”
  “依照理智来分析,这个人选应当颇具积势、具有主流意义上的才学认证、因为某些原因忠于我,但从直觉来说,这些都不是我最在乎的。”
  她看向褚眠冬,认真道:
  “我需要一个市学执掌者,此人对所在框架的审视与反思伴随着每一个日常,对更好更合理之事的追求不需要利益损害作为动力,而近乎天性。”
  “我需要这样的审视和反思是一种「特质」,而非一种「情势所迫」。一如老师您。”
  深深望进褚眠冬眼底,容昭轻轻叹了口气。
  “可如今,我尚未寻得这样一个人。”
  容昭摇头道:“若有如此一人,我便设其为市学山长,主持市学所授;令寻白为国子监祭酒,掌太学暗中辅佐。”
  闻言,褚眠冬指尖轻点,有些感慨。
  “老实说,我觉得你的这条筛选标准,从各种意义上来讲,都脱出了常用的、被习以为常的大多数外在「标准」,而近乎筛选一个人的内在。”
  她以手支颐,想起了昨夜于书摊主作为附赠的几本小册子里翻到的一本。
  褚眠冬去厢房寻了那本封面草书「庐中论」三字的小册,交予容昭,道:
  “说不定这《庐中论》的作者,便是阿昭你所寻之人。”
  这本小册纸质一般、书页毛躁,装订亦是随便,一看便知是民间送来书铺装订自存的册子,还是最便宜的那一档装订方式。
  手中这本尤其不美观,大抵是店家尝试装订时的失败品,便并未交予送装人,而另行誊抄做了副本再装,这本失败品便留在了书铺旁的箩筐中,用作卖书时对来客的随赠——这类随赠常用作充当厕纸。
  在如今各式纸类尚贵的人间,这是书铺常用的留客手段。
  容昭翻开这册子,便为其中内容眼前一亮。
  册中所书,大抵可算作日记体,以日期为序,数篇文章先后排列。
  但具体到每篇中,却又并非用以记叙当日经历与所感,而不提日常,只以加密的话语记述当日对一个问题的思考和设想,从如今的朝野之困到如何更省时省力地做出一屉包子,不一而足。
  这本册子中日期最近的几篇文章在三月前,以七篇文章为系列,逐一论述了开设市学的可能性、必要性、其间横亘的阻碍、相应的对策、可能带来的新问题等,结合篇篇涵盖甚广的文章中鞭辟入里的分析与论断,无不指向这般思考正是写下此册之人的兴趣所在,亦即容昭所需。
  容昭旋即唤暗卫十五调查写下这《庐中论》之人。
  十五领命前往送出小册的书摊时,正遇上一位乔装后的仆从前来询问,要求摊主交还一册装订失败后被留下的册子。
  说来也是巧,仆从口中描述的册子模样,可不恰好是那卷被作为厕纸附赠予褚眠冬的《庐中论》?
  在心间暗叹一声得来全不费工夫,十五一路跟随这位仆从在坊市间兜了小半个时辰,又跟入了皇宫,最终停在了一处幽静的小院前。
  全然不似宫中它处的雕梁画栋,院中草木葱茏、曲径通幽,正是前朝皇帝的末女,前朝永乐公主慕鸾之女慕卿所居之处。
  事情变得有些复杂了,十五想。
  永乐公主与太上皇曦帝间的二三事……罢了,左右这也不是自己一个暗卫应想能想的事。
  只需复命便是,陛下自有决断。
  第14章 明君策
  四十三载前,开国女帝容曦一统四海,率兵逼入昏庸无道的前朝皇帝所盘踞的皇都。
  皇帝末女、永乐公主慕鸾登上宫墙,在望见高坐马上、身披银甲的容曦后,亲手为容家军打开了宫门,迎容曦入宫。
  彼时,在宫人的一片混乱奔逃中,慕鸾摒弃了繁复雍容的公主华服,着一身寻常衣衫,只身立于宫门之侧,躬身向容曦致礼。
  “我没有身为一国公主的荣耀需要维系,也不认为当今的腐朽之君值得我为之奋战到最后一刻。”
  她平静地看向容曦,“容将军,您是能够为百姓带来和乐与安康的那个人。这帝位,便应由您来坐。”
  手执锋锐长枪的容曦同样平静地看向慕鸾。半晌,她沉默着举起长枪,示意军阵前进。
  容曦登极后,并未褫夺前朝永乐公主之位,而允慕鸾携驸马继续长居于永乐宫中,除不允出宫、隔断交集外,一切月例照旧,如此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