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与眼前之景堪称两个极端。
  可想而知,雁星河在摘星阁中的每分每秒,恐怕连呼吸都感到压抑。
  再次于桌案边落座时,燕无辰不觉叹气。
  “如此十数年,想来换作谁,都不是好受的。”
  “尤其,雁道友还一直将老阁主的认可视作价值所在。”褚眠冬也叹气,“站在雁道友角度,能选择在继任大典前离开,都已经很需要勇气。”
  不再多言,她看向明云,说出二人的决定。
  “明道友,我们想了解的都差不多知悉了。今夜,便可入梦。”
  燕无辰亦颔首。
  明云的眸光骤然亮起,深深吸气。
  “多谢两位。”
  并未多说任何恭维之语,他铺开纸笔,与两人详细商议入梦细节。
  待将入梦事宜安排完毕,三人如先前所言,立下道契。余下的时间,褚眠冬和燕无辰在明云提供的院落中将所需阵法一一绘制完毕,以防夜间惊扰。
  一切准备妥当,在明云方便照应的建议下,两人同处一室,于两张软榻上各自静卧,鼻息间是安神平心的入梦引气息。
  这间厢房足够大,两张软榻分别位于内室和外室,以一扇屏风作为两方空间的分隔,不至于距离过近,引人尴尬。
  奈何修炼之人耳清目明,闭上眼之后,视觉之外的感知更为明晰,从呼吸的节次到对方周身的灵力气息,习惯了独处一室的两人都愈发清晰地意识到另一人的存在。
  ……果然还是很尴尬。
  这一刻,褚眠冬与燕无辰的思绪前所未有的一致:
  好在入梦引有助眠之效,否则自己怕是要一路清醒到天明了。
  第8章 星河入梦
  视野再回时,周身是大片柔软的云。
  蓬松、轻盈、随风渐移,些微水汽抚过面颊,叫褚眠冬觉得,自己仿佛身处蓝天之上,置身于远缀青绿山边的层云之间。
  与寻常梦境并不相同,这一刻,褚眠冬深知自己正身处梦中;同样,她也知晓,这个梦的主导者并不是她。
  但梦的主导者显然对外来者并无恶意。
  周身的云团绵软而温和,身为修者的直觉也并未带来任何不妙的预警,而传递着令人放缓心弦的松弛气息,却不至于引人昏昏欲睡。
  褚眠冬与燕无辰皆目露意外之色。
  这与两人预设里的最坏情形很是不同。甚至可以说,有些好过头了。
  “你们来了。”
  清润嗓音入耳,一团悠悠飘来的云带来梦的主人,名为雁星河的蓝衣青年。
  松散的蓝袍和披散的长发绘下青年不修边幅的底色,与老阁主口中“端庄雍容”的少阁主形象大相径庭。
  “在下雁星河,是明云引两位至此的罢。”
  他并不意外于自己的梦中有两个不识之人到来,自报家门后,雁星河一手支颐,平和道:
  “我还不想醒来。两位来都来了,不若同我聊上一聊。且先猜猜,我为何不愿梦醒?”
  燕无辰看了看浑身上下写满松弛的雁星河,“许是这梦里,有雁道友想要的自由罢。”
  “没有求卦者,亦无老阁主,仅有自己一人,尽不必压抑本心。”褚眠冬道,“这样的自由于雁道友而言,或许仅在梦中可得。”
  唯有片片白云无声飘挪的云间,两人的话语飘在风里。
  雁星河沉默良久,却在某个瞬间倏尔勾起唇角,苦笑之间,一声喟叹。
  “是啊,仅于梦中可得。”
  “诚如两位所言,我在这梦中不愿醒来,是因为这梦里有我想要的自由和松弛。”
  青年将整个身体都埋入大块柔软的云团中,眸光渐渐悠远。
  “我……太需要歇歇了。”
  从衣装到卧榻,处处皆需规整;从言行到表情,一字一句皆要端庄。
  “我不喜繁复的正装,而偏好广袖轻衣。我不喜被人为喜好规整的花木,而偏爱自然生长的凌乱。”
  “我不喜一言一行都被严格限定的人生,而希望属于自我的意愿被尊重。”
  雁星河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双眼,一声嗤笑。
  “可是我的父亲,从未看见过真正的我,从未真正尊重过我的喜好。”
  “他希望我如他一般活着,从餐食、衣着到日程,说只有这样,我才能如他那般成功,才能成为值得他夸赞的儿子,才能配得上他的爱。”
  指缝之间,有透明的液体一闪而过。
  “可父母对孩子的爱,不是无条件的吗?不被看见、不被听见的痛苦,难道不是孩子最大的不幸吗?”
  青年深深吸气,又长长叹息。
  “在这个梦里,我辗转反侧,思考了无数次又尝试过无数次,试图理解我的父亲,试图弄清楚,他究竟把我当成什么……我不愿以最不善的眼光去揣测他,却最终发现,只有这个我最不愿相信的解释,能将一切说通。”
  他竭力让语气显得平静,却收效甚微。
  “也许在他眼中,「雁星河」从来都不是一个有自我意志的人,而是一个容器,一个物件。容纳他的意志,延续他的生命,继承他的「辉煌」,成为另一个他……这就是我这个「儿子」……之于他的全部意义。”
  接下来的话音里,染上了浓墨挥就的悲伤与淡墨浸染的自嘲。
  “为了他的赞赏,我追寻他划出的框架、压制自己的意志,二十载岁月里,我唯一能忆起的亮色,只有同明云在一处的时候……而这样的时刻,也都是偷来的。”
  话语至此,雁星河话锋一转。
  “他如何向两位提起明云?「不入流」,抑或面带嫌恶?”
  他已经从褚眠冬两人的神色中得到了答案。
  雁星河轻轻嗤笑一声,再次转了话头。
  “自小以来,我最爱的那只蹴鞠会很快消失不见,最爱的猫儿会迅速不见踪影,新结识的友人会频频疏远于我。”
  “年幼时我总以为,是不是我不够好,所以不配与我所喜爱的一切建立关联,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会离我远去,除了我的父亲,只要我听他的话,按照他说的做,他就是永远不会抛弃我的存在。”
  又是一声长叹,随之而来的沉默里,青年话语间的愤意轻缓消解,再开口时,已是声线淡淡。
  “直到与明云相识,是啊,大抵这便是命运罢。明云让我明白,我的好父亲不仅是一个优秀的商人,亦是一个优秀的操纵者。”
  “我以为只要按照父亲说的做就不会被抛弃,却发现,原来我从未被他拾起过,又谈何被他抛弃。”
  “看清的那一日,我与他大吵了一架。”
  雁星河直身坐起,微微阖眸。
  “自那之后,关于明云的流言便未曾停过。明云的占星铺原本声名远扬,却因着那些关于明云本人的风言风语,渐渐萧条下去。”
  “但凡稍作调查,便知这些流言的来源都是摘星阁。我的好父亲,行事之时从不屑遮掩。但前来城中求卦者,几乎无人会去查证流言的真伪,大都宁可信其有。而那些流言中,最为离谱的一条……”
  青年半掩在袍袖中的指尖骤然攥紧,指节处微微泛白,昭示着不平的心绪。
  “乃是,明云好男色,荤素不忌。”
  “我同明云相交,无关乎情爱,无所谓性别,无关姓甚名谁、年龄几何,而仅在于此人的内里。莫非所有交集,除却「情爱」一词之外,便再无其它可能了吗?如此认知,未免太过狭隘。”
  雁星河清朗的声线再无法保持平静,而近乎咬牙切齿。
  “明云不在乎所谓声名,他也曾言流言乃对来客最好的筛选……但我无法原谅,与我血脉相连的人,以如此轻佻之语,叫明云平白受人诟病。此理便如,不可因挥刀之行未能伤人,便判挥刀者无过。”
  他垂眸望向因方才的紧攥而留下数枚月牙形印记的掌心,声线里终于染上痛苦之色。
  “我愧对明云。他带我看见这世间的其它可能,我却一直是他的拖累,哪怕这并非出于我意愿。”
  “我怨恨老阁主,怨他将他的意志高高凌驾于我身,更不愿再如一副浑浑噩噩的牵线木偶,*如之前的二十载般活成一具空壳。我想要改变。”
  他抬眸,眸中有动摇与犹疑,亦有无法忽视的坚定。
  “但我发现……”
  他微微偏头,垂眼掩去了眸中泛起的无力与自我唾弃。
  “除却在继任大典前失踪、逃离这一切,我竟……想不出任何更好的,更有用的方法。”
  他眸光中的坚定之色如被狂风吹皱,摇摇欲坠。
  “我狼狈地逃到梦境里,逃离迫在眉睫、即将把那顶名为「阁主」的冠冕焊死在我头上的继任大典。”
  “「阁主」之名于我,如同一枚沉重的烙印,昭示着彻底坠入无光的深渊,再不得脱逃……我不想就此成为他的容器。”
  雁星河的唇角逸出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