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燕无辰想,八百载过去,山下之人依然同八百年前一样,无聊且无趣。
  “恕我直言……”
  他环顾人群,一字一句道:
  “这是无视事实的傲慢,亦为轻率无礼的偏见。”
  延长的沉默中,人群的静默有了逐渐向骚动转移的趋势。
  胭脂摊主暗道不妙,这位白衣公子如此锋芒毕露,理智些乐于自省之人还好,只怕更多人被揭了痛脚又找不到台阶下,会随意找个由头对这位秀气的少年动手——
  旁边的书摊老板显然已蠢蠢欲动。
  问题是,这位少年接得住众人恼羞成怒的拳脚吗?
  胭脂摊主的疑问并未得到被解答的机会。
  人群骚动之时,只听得一阵清越的笑声伴随步履之声渐行渐近,一位身着青衫的少女抚掌大笑道:
  “道友所言极是!胭脂本作提色之用,何以仅女子可用;经卷本为学识之载,何以仅男子可阅。”
  百晓城虽为修界城池,城中却并非人人都为修士,而聚集了大量出生在修界,却因未生出灵根而无法修炼之人。
  时日久了,除却因着修界灵气滋养,城中人寿数稍长个十年八载之外,百晓城与凡间城池并无太大区别。
  也因此,众人先为少女大笑所惊,又听少女口中“道友”之称,再观少女周身沉着气度,只觉此人当有不俗修为在身,顿生忌惮,纷纷为青衫少女让出一条道来。
  少女以手中玉骨扇轻敲掌心,笑道:
  “想必诸位也对人间皇朝之事有所耳闻。近千年更迭间,女皇男帝治下之盛世五五开也,足见治世之能如何,与性别无甚关联。”
  因着身在修界的隐约优越感,在场诸人哪曾特意关注过凡间兴衰?
  听青衫少女如此一说,众人只觉一顶高帽被扣在脑门上,一时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治世之能尚如此,想来气色也好、求知也罢,自然皆如是。”
  少女含笑环顾人群,“诸位与在下同为修界人士,寿数绵长、所见甚繁,想来于此……应当同这位道友一般,看得透彻罢?”
  褚眠冬此言的潜台词几乎糊在了蠢蠢欲动的众人面上。
  若活了这么久都看不清这位白衣少年提出的、被千年朝代更迭所印证的浅显道理,恐怕得卸下一直以来自诩“修界之人”的优越感,承认自己蠢。
  自然无人会承认自己看不透。
  比起少年的尖锐话语带来的一时恼羞成怒,主动放下一直以来的优越感更加不可忍受。
  一时间,人群间应和声四起,只道白衣少年与青衫少女所言极是,争相试图证明自己定是“所见甚繁、看得透彻的修界之人”。
  这一团和气的场面,倒是全然不见方才「好生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后生见识一下何谓江湖险恶」的剑拔弩张、蠢蠢欲动。
  有些滑稽,又有些好笑。
  周遭叠声的称赞中,褚眠冬走近白衣少年,眸中浮于水面的笑意化为真诚的欣赏与愉悦。
  “这位道友,在下观你我有缘,不若让我请道友一餐,道友意下如何?”
  便见白衣少年望向她,袖袍微动,笑意清浅。
  他道:“恭敬不如从命。”
  *
  青衫少女抚掌大笑拨开人群而来时,燕无辰一眼便认出,她就是玉佩中的淡青灵气之主。
  好一番四两拨千斤,堪当经典的舌战群儒而力抵千军——这是燕无辰的第一个念头。
  紧随而来的第二个念头,让他下意识看了看手中还未捂热的胭脂盒。
  这可不太妙。
  燕无辰收回面对人群时的隐约讥讽容色,掐灭袖袍掩映下指尖蓄势待发的灵力,默默想:
  这胭脂怕是白买了。
  第4章 嗦粉
  相约共餐后,燕无辰便在褚眠冬的带领下,离了主路拐入错综的巷道。
  再停下时,不远处并不高调的一方青旆之上,「奇味斋」三字随风招展。
  见这旌旗,燕无辰默默打量,褚眠冬则双眸一亮。
  “奇味斋啊奇味斋,不枉我专程往这百晓城走一趟。”
  二人穿过窄小的木门迈入铺中,眼前豁然开朗,正是别有洞天的一处小院。院中人不多亦不少,恰是叫人舒畅的合宜。
  视线掠过柜台处挂起的餐名木牌,褚眠冬先看向一旁的白衣少年。
  “这奇味斋以各色用料新奇、风味独特的菜式见长,道友可有兴趣挑战些新鲜口味?”
  燕无辰一一看过,在诸如「珠贝生腌」「酸粘豆汁」等一众奇食菜名中,谨慎地挑出了看上去最正常的一个。
  “香螺粉罢。”
  “道友竟也好这一口?”褚眠冬显然有些惊讶。
  只未等燕无辰从这份惊讶中咂摸出些什么来,她便已弯起眉眼,探身对掌柜吩咐道:“店家,两碗香螺粉。”
  “好嘞,香螺粉二碗——”
  肩搭布巾的掌柜转身向伙房通传菜名,又引褚眠冬二人落座,取茶盏添上热茶,“客官且歇息片刻,尝尝小店新茶。”
  褚眠冬欣然执起茶盏,待掌柜正与燕无辰添茶时,闲谈问道:
  “掌柜的,眼下可否现做炸蛋?这香螺粉配上将将出锅的炸蛋,才最是一绝啊。”
  每间食肆出于各种原由,总有或多或少并未写入食单的菜式。掌柜双眼一亮,显然对有食客提及炸蛋深感惊喜。
  “客官当真是行家!眼下客人不算多,自然是可以现炸的。”说着,掌柜转向白衣少年,“这位客官是否也加一份?”
  褚眠冬提及的这种吃食,显然超出了燕无辰的认知范围。他抿一口香茶,疑惑发问:
  “炸蛋是什么?”
  褚眠冬道:“简单来说就是蛋液经油炸得到的蛋饼。经过一些特殊处理,炸蛋非常容易吸收香螺粉的汤底。”
  说到这里,她已经被记忆里浸入汤汁中的晶亮炸蛋彻底勾起了馋虫,眉眼弯弯。
  “吸饱汤汁的炸蛋堪称香螺粉的点睛之笔!道友若是从未试过,可是一大憾事啊。”
  看着少女眼角眉梢满溢的明亮笑意,燕无辰忽而也对这名为炸蛋的吃食生出了几分期待。
  这是他在下山后第一次步入食肆。太久未曾关注过口腹之欲,一时之间,竟也因这份期待而生出些一隔经年的恍惚来。
  出神仅是一瞬,燕无辰颔首道:“我也来一份罢。”
  “中!两位客官稍候……”店家转入后厨,显然是准备亲自上手。
  燕无辰心底酝酿的期待之意,在少顷之后,一碗粉未至而味先行的香螺粉端上桌时凝滞了。
  尽管已经通过辟谷跳出五谷轮回数百年,燕无辰也依然不会对此时这碗香螺粉释放出的气息感到陌生。
  是的,这属于五谷轮回的“香气”。
  他默了默,再度望向那木牌,确认这粉当真唤作“香”螺粉,而不是别的什么名字。
  莫非这食材有所腐坏?但眸光一转,一旁的青衣少女正抱着碗呼哧呼哧嗦着粉,汤面飘着的红油点的红唇晶亮,不亦乐乎。
  他缓了缓,又忆起这食肆的「奇味斋」之名,心说自己今日怕不是来了个不宜作为重拾口腹之欲开端的地方。
  ……但粉已经端上来了,不能浪费。
  燕无辰面上的纠结和久未提箸的双手着实太过明显,掌柜一看便知,又是一位被香螺粉“打倒”的英雄好汉。
  “客官可是第一次点这香螺粉?”
  燕无辰神色僵硬地点头。
  “客官且放心,食材都是新鲜采收的。这气味乃是来自小店秘制的腌酸笋,有这酸笋在,香螺粉才有最独特的风味。虽气味特别,但口味当真不错,客官可以试试看。”
  语罢,店家贴心补充道:“倘若实在无法接受,客官可另点一份其它菜式,不必为这香螺粉埋单。”
  燕无辰思索的当口,耳边细细簌簌的声响在沉默中愈显清晰。
  是一旁快乐嗦粉的青衣少女。见燕无辰犹豫,她竖起大拇指,欢快道:
  “放心吧道友,我以修为担保,这香螺粉是好吃的。”
  方才粉一端上来,褚眠冬便动箸将卧在表面的炸蛋压入汤中。
  一会时间过去,金黄油亮的炸蛋已经吸饱汤汁,表皮从酥脆向柔软过渡,却因浸泡时间并未过长而依然保有恰到好处的脆韧嚼劲。
  一口咬下去,汤汁满口。
  褚眠冬不自觉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看着一旁青衣少女实时打样的燕无辰:……好像很香。
  也许……可以尝一口试试看?
  依葫芦画瓢、真的尝了一口的燕无辰:真的好香。
  一口,两口,三口,从小口小口细嚼慢咽,到逐渐和褚眠冬一样大口嗦粉。
  回过神来的燕无辰看向碗底仅剩的汤汁,愣神片刻。
  他取出手帕,矜持擦嘴——然后闻到了手帕上的香螺粉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