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金笼 第16节
  “嗯。”宋濯没再看她,视线又落回了棋谱上,“可还有何处不通?”
  柳惜瑶已是疼到额上渗出了一层细汗,脸色也愈发苍白,却仍勉强笑着开口道:“表兄棋艺高绝,才智双全,与我这般愚钝之人讲解起来,也能清晰透彻到让我一闻便能知晓,实在让我心生叹服。”
  这番话并非全然是奉承,也是柳惜瑶自身的感受。
  她知道宋濯聪慧,毕竟年少时就能高中的人少之又少,可她没想到他不仅才智出众,还极具耐心,毫不吝啬自己的才识,即便是对她这样一个无关紧要之人,也未曾流露出半分敷衍或是不耐。
  想到这些,方才因他未出手扶她而生出的些许怨怪,似也散了大半。
  宋濯却是闻言后,脸上浮出了淡淡笑意,“你可并非愚钝之人。”
  许是做贼心虚,柳惜瑶莫名觉得他这句话里含了其他意思,便倏然抬起了眼,可她又从宋濯神色中看不出一丝异样,便只是笑了笑,“是表兄教得好……”
  说罢,她又微微垂眼,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那……那若是……我日后再有不解之处,可、可否再来向表兄请教?”
  她几乎是在用气声问他,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生怕惹了宋濯不悦的卑微。
  宋濯缓缓搁下手中棋谱,从那炉台上一直冒着热气的茶铛中,慢条斯理地舀了两勺茶汤在那青瓷盏中。
  他启唇吹了吹汤上浮沫,慢吟着手中茶汤,似是全然忘了柳惜瑶方才问出的话,甚至连她这个人的存在,也被他遗忘了般。
  柳惜瑶此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那心绪又开始不断翻搅,她捂在腰侧的手,也不知觉开始握拳,将那衣衫都拧得起了褶皱。
  饶是再愚笨之人,也该明白对方不接话,便意味着拒绝。
  柳惜瑶又如何看不出来,可她不能就此作罢,便用力咬了咬唇,再次开口道:“表兄可曾听过《明心论》?”
  果然,此话一出,宋濯的动作便略微顿住,抬眼朝她看来,“可是前朝大儒李辰司所著?”
  /:.
  “正是其所著。”柳惜瑶说着,慢慢松开了腰侧上的手,忍着痛意让自己重新跪坐在宋濯面前,“李辰司乃我外祖父之师,当初他的这本《明心论》便传于了我外祖父,我娘在来华州之时,一并将其带了过来。娘亲尚在世时,时常与我解析内中之道,可自她离世后,我再研此论时,亦是有多处不解,却不知该寻何人才能解惑?”
  柳惜瑶说着,也拿起了手边那早就凉透的茶汤,轻吟了一口后,抬眼朝宋濯看去,“不知表兄可能帮我解惑?”
  “君子之道,不问天地,只论其心。”宋濯知道《明心论》,倒是当真未曾研读过,他一面道出书中主意,一面将面前棋谱重新收好,放回案几处原本其所在的地方。
  他对所谓君子之道并无兴趣,也从不喜与人做无意义的交谈。
  可他还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抬眸看到她从不安却强装镇定,再到得了应允后,眸中闪过一丝喜色时,缓缓垂了眼睫。
  柳惜瑶扶着那矮案几,让自己慢慢站起了身,直到她迈步朝屋外走时,才知方才那一摔,竟扭了脚踝。
  她不敢叫秀兰进屋来扶,便提着木盒,一脚深一脚浅地缓缓朝屋外走去。
  那青绿的裙摆在她身后轻轻摆动,映在那山水屏风上,绘出了一幅轻风拂叶图。
  宋濯摩挲着青瓷盏,喝下那最后一口茶汤,才缓缓收回了视线,将目光落在那微痒的手背上。
  那白皙的肌肤上落着一根细长的青丝,他将那青丝慢慢拿起,在眼前细睨了片刻,最终丢入了身侧的炭盆中。
  柳惜瑶回到幽竹院时,右脚的脚踝已经肿到穿不进去那鞋靴,大腿外侧也是红了一片,而那最痛的腰腹处,已是撞得青紫中隐隐透着血点。
  安安见她如此模样,吓得眼泪都落了下来,秀兰虽觉得她活该,却到底也动了几分恻隐,将自己平日用的药油丢给了她,没好气道:“看吧,老天都要你消停几日,莫要再生事了。”
  柳惜瑶一边轻轻擦着药油,一边吸气道:“是我自己腿麻了,起来时摔了一跤,与老天有何关系。”
  秀兰一听她这话,便知她还不安分,恨不能一把将那药油拿走,但最后还是气呼呼丢下一句,“你就继续作罢,非要哪日将我害了才罢休!”
  秀兰去院里打拳,安安在生火煮粥,柳惜瑶抹完药,强撑着下床去书箱寻书。
  她先翻出了《明心论》放进木盒中,又想着再看看还有何书,若能引得宋濯兴趣,便又多了理由与他碰面。
  她很快又寻到一本古籍,那古籍所述连娘亲都一知半解,如此正适合拿来去问宋濯,她便将此书也放入了木盒里。
  再翻找时,一本极为眼生的书册落入眼中。
  她方觉疑惑,却又忽然想起,钱嬷嬷前几日来送东西时,似也送了她书册,想必是安安收拾东西时,帮她放入了书箱中。
  柳惜瑶也不知这是何书,随意翻开看了一眼,却是叫她脸颊
  直到耳根处,倏地一下又烫又红。
  她何曾看过此物,连听都未曾听过,看那画中两人交缠一处时,便只觉胃里翻江倒海,似要作呕一般。
  正要将此书放回书箱,便听那外间突然传来了宋滢的声音,“表妹!表妹你又要倒霉了!”
  宋滢脚步飞快,在话音尚未全然落下时,便已掀开帘子,迈入了里间。
  柳惜瑶哪里还来得及将书放回箱中,只先迅速合起,就近丢在了那木盒中。
  第20章 铸软上三分
  柳惜瑶的房中未烧炭盆,宋滢阔步而入后,只将貂氅略微松开,便拉了椅子坐下。
  原本是打算和柳惜瑶说事,可看到柳惜瑶神情中那尚未彻底压下的仓皇,便瞬间眯眼打量起她来,“你方才在干嘛,怎地一副做贼模样?”
  柳惜瑶抬手将颊边碎发别致耳后,清了下嗓道:“没事,在整理书卷罢了。”
  宋滢来的匆忙,原本未曾留意,听她这般说,才看到那边敞开的书箱。
  “是翻到什么书了,让你这般慌张?”宋滢一面奇怪,一面抬手去摸柳惜瑶的脸,“怎还面红耳赤的?”
  一说起这个,那令人反胃的画面似又浮现在了眼前。
  柳惜瑶忙躲开宋滢的手,岔开了话题,“三娘你这般匆匆寻来,可是出了何事?”
  好在宋滢自幼就不喜笔墨,对书卷这样的东西更是看着就烦,便不再追问,直接道:“我娘又给你指了门亲事!”
  此话犹如五雷轰顶,让柳惜瑶原本还在涨红的面颊,瞬间变得苍白起来,饶是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还是难以自控。
  宋滢也不与她兜圈子,将今晨听到的消息全部道出,“那袁统领是我父亲在安南时的旧部,前段时间安南传来捷报,圣上龙颜大悦,有意将他调回京中任职,听闻他此番路过华州时,会来府内与我父亲叙旧几日。”
  “年底?”柳惜瑶低垂的眉眼略朝上抬了几分。
  她原以为会同上次一样,不过几日工夫县主便会着急将她送去嫁人,没想到这次却能等到年底,也就是说,她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宋滢不知柳惜瑶心里的盘算,只觉得这婚事来得太快,她叹了口气,点头道:“待年底那袁统领来了府中,我娘便会将你指给他……”
  宋滢未将话全部说完,但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柳惜瑶又如何猜不出,她幽幽地出声接话道:“是给他做妾,且想必那袁统领,年岁应也不算小了吧?”
  “说是刚至五旬。”宋滢也不免有些心虚,她打心眼里是不赞同母亲的做法的,可她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左思右想,还是软了几分语气,“表妹啊,你知道的,我很想帮你,但这次我是真的没辙了啊,那袁统领可与贺录事不同,他武将出身,据说到了这个年纪还能上阵斩敌,我、我……我便是如何都不能再帮你做哪些事了……”
  经了上次那事之后,宋滢连续多日都会梦魇,白日里也没有胃口用膳,眼瞅着脸都小了一圈,她是真的不敢再乱来了。
  “所以……”宋滢撇了撇嘴,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你这次约摸是真的要倒霉了。”
  柳惜瑶腰侧又开始隐隐生疼,她半伏在桌案上,双唇紧抿不再开口。
  想到上一次柳惜瑶得知自己被许了老头做妾时,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她帮忙,这次却是这般不言不语,宋滢便怕她想不开,做那傻事,只得又将自己打探来的消息细细说与她听,试图宽慰一二。
  “我知你心里委屈,可我听人说了,那袁统领算不得糟老头子,他年少便从军,性情刚正,为人磊落,据说光看样貌,根本不似那半百之人,纵是到了这个年纪,也还有女子爱慕与他……”
  宋滢越说声越小,其实她也不确定这些话是真是假,总归让她嫁,她是铁定不愿嫁的,宁肯一条绳子将自己挂那梁上,也是万不可能嫁的。
  但她又不想柳惜瑶这样,便还是耐着性子将话说完,“此番是圣上亲自下旨召他回京的,必是看重他才能,往后加官进爵是迟早的事。”
  有些话宋滢并未说出口,可意思已是显而易见,这位袁统领要比贺录事强过百倍,县主能给她指这样的婚事,已是对她网开一面了。
  “表妹,你说句话好不好?”宋滢抬手在她发怔的眼前晃了晃,急色道,“我知道你难过,但你先别急着难过,也就是一月工夫,那袁统领便会过来,到时我娘定要让你们先见上一见,没准人家袁统领还看不上你……”
  宋滢实在说不下去了,索性摆手道:“罢了,我不说了,我就不是那宽慰人的料,你生得这般娇美,便是我见了心都要软上三分,更何况那些男子!”
  且到时她娘亲自开口,想必那袁统领顾及县主脸面,怎可轻易推拒。
  这门婚事,板上钉钉。
  宋滢一手握拳敲在桌上,一手落在柳惜瑶肩头,不重不轻拍了两下,“但凡我能帮你的,我定是会出手相助,只是这次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你也莫要怪我。”
  许久未曾言语的柳惜瑶,终是慢慢收回神色,她缓缓坐起身来,朝宋滢摇头轻道:“我知你心中向我,又怎会怨你?”
  宋滢还是觉得她这反应不太对劲,又试探道:“那你呢,有何打算?”
  打算?柳惜瑶目光幽幽地落在面前那木盒上,那眼底多了抹不易觉察的怨愤。
  “总归是要嫁人的,那嫁谁不是嫁呢?”
  她语气听似异常平静,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心里有多恨,有多怨。
  县主不是铁了心要她给人做妾么,那她去做便是,只是做何人的妾,也不能全由了她来做主。
  宋滢是彻底看不懂她了,眨着眼盯了她好半晌,才将信将疑道:“你……真的想通了?”
  柳惜瑶敛眸,淡淡地“嗯”了一声。
  宋滢莫名觉得她这模样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明白是为何眼熟,索性最后也不再去想,只最后安慰她道:“世事难预料,不道最后一刻,这事情兴许还会生变,万一我娘又改了主意,或是那袁统领不来华州了,又或者半道上他得个什么病……”
  宋滢话音一哽,蓦地又想起贺录事来,赶忙摆手,“不说了,反正近日都是事儿,没准忙起来我娘便顾不上你了。”
  “近日?”柳惜瑶似随口问了一句,“有何事啊?”
  “我二兄的弱冠礼呗。”宋滢接了话,语气里能听出几分无奈,“从前隔着祖母,我娘一直未能为我二兄操办过一个正经的生辰礼,如今他这弱冠礼,娘亲自是说什么也要亲自为他操办一场。”
  荣华县主极为看重这场弱冠礼,到时必定会声势浩大,宋滢还听说上月娘亲便开始差人往京中送信了,也不知到时要请哪位名士来给二兄加冠。
  柳惜瑶原本一直黯淡的眸光,在听完这番话后,明显亮了几分,却又赶忙压住心头情绪,让自己用极为平淡的语气,似还是随口与宋滢闲谈般开了口:“哦,二公子的弱冠礼啊,是在年前吗?”
  她入侯府已有六载,却是与宋濯很少见面,更不知他生辰何日。
  宋滢闻言,摇头道:“就月底。”
  “月底,那不就只有半月的时间了?”柳惜瑶下意识就扬了语调。
  “是啊,怎么了?”宋滢纳罕看她,“你放心,我娘不会让你露面的,你也不必备礼,慌张什么?”
  柳惜瑶忙敛了情绪,垂那眼角露出伤心状,“没事,我只是感慨时间过得这般快……待二公子的弱冠礼一过,也只剩半月,那袁统领便要……唉……”
  柳惜瑶自儿时起便不是那喜欢说谎的性子,且也痛恨说谎之人,可如今,不过短短几日工夫,她便也学会了装模作样,还学得这般像。
  宋滢看了她半晌,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只以为她还是在为婚事忧愁,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
  宋滢走后,柳惜瑶那袖中紧攥的拳头才终是松开。
  她掌中是除了那层冷汗,还有指甲嵌入的红痕。
  说句实话,她并不在意县主会给她指婚何人,因她清楚的知道县主是故意拿婚事来磋磨她的,不管许给何人,都不会是一桩好婚事。
  她真正所在意的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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