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金笼 第4节
  阿福在侯府做事多年,常跑外头差事,出入侯府比柳惜瑶方便许多,他掀开盖子看了一眼,忙笑着摆手道:“这怎么能算麻烦,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娘子若是还有别的吩咐,随时过来与我说便是。”
  柳惜瑶暗松口气,再次道谢。
  阿福笑道:“当是我谢娘子才是,若不是娘子信得过我,我哪儿有机会多赚些碎银。”
  柳惜瑶温笑颔首,不再与他多说,转身上廊离去。
  见她所走的方向并不是回幽竹院,而是朝着慈恩堂而去,阿福想起她怀里那本佛经,便也猜出了她是要去还书。
  等柳惜瑶身影走远,阿福敛了笑意,择小路也朝同个方向而去,他脚步无声,步伐极快,不过少顷便绕过佛堂,去了堂后的塔楼。
  此楼三层之高,立于顶层,几乎可将大半个侯府的布局收入眼底。
  此刻,这整座侯府最高之处的禅房内,唯宋濯一人。
  他身着素袍,坐于竹帘之后,冷眸将面前信件冷冷扫过,便拂袖一挥,那信纸倏然落于他身侧的炭盆之中,转眼化为灰烬。
  宋濯凤眸微撩,朝那门后的山水屏风看去。
  “进来。”
  阿福只剩下这最后一层台阶,听闻此声,他嘴角微动,似是早已习惯了主子惊人的耳力,他不再刻意敛息,干脆应了一声,快步上前,掀帘而入。
  一进房门,眼前便是一道山水屏风,乍一看不过做工精致,并无异样,实则此为双面隐屏,从外窥不清里面景象,从里却是能将外面的一举一动尽收眼中。
  阿福不敢随意抬眼,提着竹箱规规矩矩垂首而立。
  “何事?”屏风那边宋濯嗓音微凉。
  若是无事,阿福不会上来寻他,只会依照往常那般,将柳惜瑶的抄本放入二楼柜中,再取些银两,随意寻个卷书,说是李掌柜要柳惜瑶誊抄的新本,做完这些,阿福就会自行离开。
  如今寻上三楼,这便是有事要禀。
  “回公子,”阿福将手中竹箱朝上抬了抬,“今日柳小娘子送来的抄本,足有五卷……”
  阿福未曾隐瞒,将柳惜瑶给他银子托他买药一事,也是全然道出。
  屏风后,宋濯拿起白玉瓷盏,呷了口热茶,淡道:“府内近日来可出了何事?”
  大事上日日会有人来于宋濯禀报,他既是这般开口询问,阿福便心里有数,他问的约摸是何事了。
  “半月前,柳娘子身边的婢女去账房领份例,被两个仆役所辱……”
  阿福不含任何情绪,只是陈述事实。
  屏风那头依旧不辨喜怒,还是那惯有的淡然语调,“府内近日在忙何事,怎连账房这般紧要之处,都已是忙到谁人都能管事了?”
  阿福道:“县主为三娘子择婿,近日
  来府内多有设宴。”
  见宋濯未再言语,阿福也不再开口,更遑论试探一二,从前阿福在这方面是吃过亏的,如今已是吃一堑长一智,再也不会在柳娘子的事上多嘴了。
  屋内陷入短暂沉默,只有炭盆中时不时传来几下噼啪声。
  片刻后,屏风那头的宋濯终是幽幽开了口,“按从前书肆的旧例给她配银钱,药材也依她所托去买。”
  永安街的那间书肆,两年前就关了门。他是念在祖母生前愿意庇护幽竹院,这才肯出手帮扶一二,至于旁的事,原也与他没什么关系。
  人各有命,他能做的,仅此而已。
  第5章 铸温雅和善
  从西角门与阿福分开后,柳惜瑶又来到了慈恩堂。
  小厮进院中通报,柳惜瑶就站在院外耐心等着,此处正是风口,她这身袄子似又短了些,左右周围无人,她也不再端着,背对风口,将手不住往袖子里面缩。
  等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也未见那小厮回来,柳惜瑶脚跟有些发僵,便又在院门外来回走动。
  这一走,目光便不由自主打量起四周来。
  要说慈恩堂,她其实已经算得上熟悉了,只是从前来时,要么是陪老夫人礼佛,不敢随意张望,要么是来借经书,拿了书便会回去,如今日这般细细打量,倒还是头一回。
  她一边踱步,一边抬手轻抚院外石墙上的莲花雕纹,这些雕纹细密精致,每一道弧度都被打磨得光滑圆润,再加上冬日里冰凉的触感,让她顿觉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安定。
  也难怪老夫人从前与母亲闲谈时,总是会忍不住夸赞二公子,要知这慈恩堂里里外外,皆是二公子宋濯当初为老夫人亲自督建的。
  老夫人生前信奉佛法,每逢初一十五,必要亲自去潜龙寺礼佛,随着老夫人年岁渐高,腿脚不便,实不敢再叫她往那山上去。
  二公子得知老夫人心中郁结,便特地从京城请来高僧,又从江南请来匠人,在府中建了这座慈恩堂。
  柳惜瑶未曾去过潜龙寺,当初却是从老夫人口中得知,二公子是特地让人仿那潜龙寺的规制而建的。
  最难得的是老夫人病重时,二公子刚中进士,尚未关试便匆匆赶回华州尽孝,直到老夫人病逝,他也未曾离开,日日宿在慈恩堂替祖母守孝。
  想至此,柳惜瑶下意识抬起头,朝不远处的塔楼看去,她未曾进过楼中,却是知道二公子就宿在那处。
  在她的记忆里,二公子仍停留在四年前的模样。
  那时他已年过十七,长身玉立,眉目清朗,日日守在老夫人院中,母亲带她前去探望时,总能遇见他。
  上身玉立,温雅和善。
  这是柳惜瑶对宋濯的印象。
  再后来,老夫人病逝,两人似乎就没再见过了,她虽会来慈恩堂,不论借书或是还书,每次待的时间都不会长。
  毕竟她如今已过及笄,与二公子多少还是要避讳些。
  院门被小厮从里面推开,柳惜瑶立即收回视线,快步来到门前,随着小厮走进院中。
  王伯是慈恩堂的管事,一看到她便赶忙招呼她入堂中说话。
  “已是入冬,外面天寒地冻的,娘子莫要染了寒气。”王伯说着,又倒了盏茶放在她面前。
  柳惜瑶感激应谢,却是没有去碰茶盏,而是面带愧疚的将怀中佛经拿出,这一并拿出的,还有她提前誊抄了一遍的经文。
  “王伯,实在是对不住……”柳惜瑶低头轻道,“半月前夜里的那场雷雨,将我房中窗纸打破,雨水潲进案上,湿了这经书,我已经誊抄了一份,原卷也已晒干,只是字迹有些晕染,纸张也皱了几分……”
  她说着,咬了咬唇,将头垂得更低,“还请王伯见谅。”
  王伯听罢,神色微变,忙搁下茶盏,小心翼翼接过经书,翻开查看,看到那被水浸过之处,眉心便越蹙越紧,“这、这也太过明显了!”
  若只是略微有些异样,王伯倒也不至于如此心急,可眼前这页经文被损坏的程度,实在是让人没办法忽视,王伯心里一急,语气便控制不住地沉了下去。
  “你也知道,老夫人生前最是敬重佛法,这些经书皆是她从潜龙寺请回来的,平日里她老人家自己看时都要焚香净手,你怎就如此不上心,你看看这还如何……”
  他越说越急,言语中尽是责备,柳惜瑶却是始终未曾争辩,只是满面歉意地垂首不语。
  似是意识到这番话有些过分苛责了,王伯话音一顿,长语气略有几分缓和,“柳娘子,我并非是有意责怪于你。”
  “王伯,我知道的。”柳惜瑶颔首轻道,“这次的确怪我疏忽大意,往后我定会小心谨慎,断不会再如此了。”
  看着面前之人明显已是不太合身的衣裳,还有那局促不安的神情,王伯到底是有些于心不忍了,毕竟这些年他也算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
  刚进府里还是个小丫头呢,跟在柳大娘子身边,时常同老夫人在佛堂诵经,这个年岁的小姑娘有几个是坐得住的,她倒是个喜静的性子,从不乱动,那模样乖巧得让人喜欢。
  也是心里明白她此番不是故意为之,王伯叹了口气,朝她摆手道:“罢了,下次定得要仔细些。”
  下次?
  柳惜瑶瞬间抬起眼来。
  她原以为王伯这般气恼,定不会再应允她来借书,却没想他竟说还有下次。
  王伯怎会看不出她心里所想,又将桌上茶盏又朝她面前推了推,彻底缓了语调,“喝盏热茶便快些回去吧,这入冬天冷,可莫要染了寒气。”
  突如其来的关切让柳惜瑶鼻中瞬间涌出一股酸意,她连忙垂首,强匀了几个呼吸,这才抬眼笑着说谢。
  她接过茶盏,那股温热的水入了喉中,整个人从里到外皆是暖意。
  送走了柳惜瑶,王伯拿着经书来到塔楼二层的藏书阁,刚一推开门,就见宋濯立在一面书柜前。
  王伯上前行礼。
  宋濯回过身来,眸光落在他手中的经书上。
  王伯不敢相瞒,主动将柳惜瑶方才还书一事道出。
  宋濯抬手接过经书,看到那片晕染的字迹,亦是瞬间蹙了眉宇。
  王伯很少在宋濯面前多话,今日算是破天荒替那姑娘辩了两句,“柳娘子实非故意,是那屋中窗纸破了,才让雨水淋了这经书。”
  说着,他又拿出柳惜瑶誊抄的那份经文,“柳娘子心中亦是愧疚不已,为表诚心与敬畏,还特地重新誊写了此卷。”
  宋濯从他手中接过那份经文,眸光落在那工整的小楷上。
  算上他手中这份,只是半月的时间,她就抄了六卷书,如此心急,字迹却不见一丝浮躁。
  而她所用笔墨虽非上乘,却也能够做到字字端正无误,墨色均匀饱满。
  这份心性倒是十分难得了。
  明明入眼的字句皆是经文,片刻前那抹清瘦的身影却是莫名出现在了脑中。
  柳惜瑶回到幽竹院时,天色已是渐渐暗下。
  院中幽静无声,她回屋看了看安安,见她在床上睡着,便没有扰她,取了米便来到草棚下煮粥。
  待煮好了粥,她端着锅子回到外间,朝里面唤了一声。
  屋内未曾点灯,昏暗中她将粥碗摆好,又朝里间唤安安,见她一直未曾应声,柳惜瑶心头一紧,立刻掀帘来了里间。
  床榻上终是传来安安的声音,“娘子回来了……”
  她嗓音异常沙哑,话音刚落便开始轻咳起来。
  柳惜瑶点了灯拿到床前,这才看到安安面色潮红,额上与鼻尖皆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安安半阖着眼,看到柳惜瑶,她又哑着嗓音道:“娘子快歇歇……我、我去给咱们熬粥……”
  柳惜瑶用手背在她额上试温,果不其然,她又起了高热。
  她按住想要起身的安安,一面温哄着她,一面又去桌上倒水。
  一杯水分了几次让她喝下,柳惜瑶又端了热粥来给她来喂,喂了半碗不到,安安便痛苦皱眉,别开脸不愿再喝。
  “疼……”
  柳惜瑶问她哪里疼。
  安安背过身去,断断续续的回答声里,带着乞求,“好疼啊……我知道错了,我下次不敢了……爹爹别打我了……别卖了我……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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