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欢 第142节
  桑雪意此人,分明有着穷凶极恶之心,十恶不赦之血,却包着坚毅不倒的钢筋铁骨。
  父女二人位于天地两端,一人头顶雷云,一人手持金剑,天地昏暗无光,风声咆哮间,二人似生了同一张脸,同一颗心。
  “桑雪意!”一声呐喊凭空而现。桑雪意与沉云欢同时转头,就见虞青崖乘风飘来。
  桑雪意脸上出现急色,怒道:“青崖!你怎么来此,快走!”
  虞青崖却飞扑上去,扑到桑雪意的怀中,将他紧紧抱住。她贴上桑雪意的脸,滚落的泪水顺着桑雪意的脖子滑落,她抱得极紧,双臂死死地环住桑雪意,像是不管什么都无法将二人分离一样。
  “死吧。”虞青崖颤着声,央求道:“别再挣扎了,你此生作恶太多,天道不容,终有一死,不要伤害我们的女儿。”
  桑雪意反手抱住她,涩声道:“我不要孩子,我只要你,待我拿到玉神心,渡了天劫成了仙,就能救活你。”
  “我不想活。”虞青崖浑身颤抖不止,痛苦在她的心口撕扯,让她哭得凄惨,“我不想活!我犯错太多,唯有一死能弥补。”
  桑雪意反问:“你做错什么了?错的他们,他们囚禁我娘,害她变成这模样,你只是帮我拿回我娘的脊骨,这有什么错?”
  虞青崖道:“我错在不该来西域,不该爱上你。”
  桑雪意浑身的血冷了,怔怔地抱着她,“青崖,你又要故技重施是吗?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虞青崖浑身一颤,仰头去看桑雪意。
  他生了一双无比漂亮的眼睛,那是令年少的虞青崖一眼就喜欢上的碧绿宝石。但在桑雪意一十八载的生命里,那双眼睛都是瞎的状态,因为他的眼睛肖似其母,他爹害了发妻,心里有鬼,害怕那双眼睛,于是用了各种方法将桑雪意的眼睛弄瞎。
  桑雪意继承其母亲的体质,恢复能力极强,不论是毒,还是刀刃刺,他的眼睛瞎一阵,总能慢慢恢复,因此漫长的岁月里,他总要承受一次又一次地瞎眼,偶尔有几日会看见光明,但很快又陷入黑暗。
  桑雪意怎能不恨桑家人?虞青崖当年初次见他时,他便是在跟兄长养的狗抢食,被咬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也要死死地护着怀里的一口饭。
  他是桑家不容的怪胎,却也是用来稳定巫神女情绪的工具,为了让巫神骨一直保持效用,桑雪意这条烂命就被当成狗一样养在桑宅,从不见外人。
  只有那一次,误入后院的虞青崖见到了桑雪意,从此改变了桑雪意的人生。
  所以桑雪意说爱她,她从未怀疑过这份爱,就像十三年前一样,只要她抱住他,他就不再挣扎了。
  虞青崖这一生怨恨太多,遗憾也太多,到最后死了,其他怨恨都平息,唯恨自己,明知桑雪意不是好人,却仍无法扼止爱他的心。
  “我与你一起死。”虞青崖将头枕在他的肩前,像以前那样,整个人窝在他的怀中,“我们死在一起,再无来世,这样就是生生世世在一起了。”
  桑雪意将虞青崖抱了个满怀,又像是变成了极其容易满足的人,好像不管她说什么,都会欣然同意。
  若是虞青崖不来,他强撑着身体,还要试一试扛第四道雷。
  但是青崖说要如此伴他而死,生生世世在一起,他就不想再硬撑了,这是他所期盼的,最美好的结局。
  “青崖,你能不能再说一次爱我?”桑雪意在她耳畔低语,“就像十八年前那样。”
  虞青崖抬头,望向沉云欢,在桑雪意的背后冲她做了个降雷的手势,又对他轻声说:“桑雪意,我爱你。”
  万物在此刻静默,时间停滞,沉云欢低眼看着拥抱在一起的二人,对上母亲的视线。
  她的眼睛总是那样温和平静,好像能扛得起天,立得住地,能解决一切问题。
  能给生命枯竭的桑雪意以爱意滋养,也能为已经死透的沉云欢博出一条生路。
  这一刹那,沉云欢的脑中飞快闪过与母亲相处的那些岁月,浓烈的悲伤将她包围,好似在千里大漠的生灵禁区下了一场雨,每一滴雨露,都有着虞青崖未能诉尽的爱意。
  在沉云欢的眼里也下了一场雨。
  甘霖落,而万物生。
  她闭上眼睛,眼角滚落一滴晶莹剔透的泪,同时掌中凝结神火,启声念道:“天鼓。”
  第四道雷冲天而降,比前三下更为凶猛,裹着燃烧的烈火,劈向下方紧紧抱着的二人。
  雷声震彻九重天,天地骤亮,狂风掀翻一切,方圆百里皆闻此声,大地剧烈震颤。
  顾妄闭着眼睛,几乎被震聋了耳朵,一时什么都听不见了。
  西域百姓都被这一声雷吓得纷纷躲藏,手忙脚乱地哄着啼哭不止的孩童。
  “天雷好啊。”有人笑着说:“一打雷,便是天威现世,那些作恶的小妖小怪,就吓跑了,凡间也就干净了。”
  第五卷 渡九劫
  第184章 断旧怨踏新途(一)
  沉云欢做了一个梦。
  她从前睡觉时从不做梦, 后来遇见师岚野,偶尔几次有梦,也是神识受到影响, 只有这次, 她是意识到自己真真正正在做梦。
  因为梦中有已经逝去的母亲。
  她手里拿着漂亮的五彩丝, 向她招手,唤道:“欢欢,过来。”
  沉云欢走过去。她已经长大, 身量比母亲都要高了, 不再是当初那个只有她膝头高的小女孩, 她站在母亲的面前,看着母亲的脸。母亲便笑着要她坐下来, 说:“欢欢如今长这么高了, 不坐下来,娘无法为你编发。”
  沉云欢乖巧地坐下, 像年幼的自己那样,依偎在母亲的腿间, 闻着她袖中散发的清香, 好似这世间的一切劫难都能被母亲挡住,她一如既往, 是被呵护, 被宠爱的孩子。
  沉云欢感觉眼睛潮湿, 恍然抬手, 竟然在眼角摸到了一滴泪。
  五岁之后, 她从未流过一滴眼泪,不管是除妖时满身伤痕,还是被赶下仙琅宗时狼狈不堪, 尊严踩在脚底,面子一并丢尽,她立于云端,跌落谷底,前半生坎坷崎岖,也从未因此哭过。
  昔日她用手接了师岚野的一滴泪,因好奇将它含进了嘴里,尝到了满口苦涩。
  今日她分明没尝自己的泪,却也觉得那苦味顺着舌头滑过喉管,流进了心里,苦得她心痛欲裂,痛苦不堪。
  这泪水简直堪比天下奇毒。
  毒性发作时,不仅仅是心里充满苦涩,全身都跟着痛起来。灼烧的火焰在她的经络中流窜,沉云欢的梦境在顷刻间崩塌,被迫从这难以忍受的痛苦中醒来。视线清晰时,她看见师岚野的脸悬于上空,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抱住,上方是碧空如洗的蓝天,周围则是一望无垠的荒漠。
  雷云散了,风也消弭,沉云欢后知后觉,一切都结束了。
  给她编发,笑着喊她欢欢的母亲,不过是短暂的梦境,而现世是她亲手引来天雷,将她的母亲劈死。
  沉云欢仰面望着师岚野,眼眸轻眨,泪水从眼角无声地滚落。她强忍着全身的痛,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抹去泪珠,举起来给师岚野看,气若游丝:“你看见没,我会掉眼泪了。”
  那语气里本该充满惊奇,或是带着一二炫耀,去向师岚野展示她从前不曾拥有的东西,但似是被满口苦涩浸染,嘶哑的嗓子里满是悲戚,她低声说:“这是不是说明,我已经学会了爱恨,重新有了人的情感,我娘就再也不用为我担忧了……”
  忘记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沉云欢在与母亲的某一次对视里,看见了她的眼中满是担忧。沉云欢想不明白,她天赋卓绝,又身负九劫神法,这一年来几乎战无不胜,不可阻挡,在人界风风光光,直上云霄,母亲还在担忧什么呢?
  直到在地下黄金殿中,她面对着不停哭泣的母亲,似乎才有一点明白。
  虞青崖的眼中,看不见她的风光荣耀,也看不见她修为节节高升,她只看见沉云欢满身血污,伤痕累累,只看见沉云欢不懂悲欢,不明爱恨,看见了她带给沉云欢的苦难。
  沉云欢想向母亲证明她现在很好,没有因为身负天责而被那些挫折和困难打倒,也没有因为不懂爱恨过得浑浑噩噩,她也已经学会分明善恶,不会辜负她的期望。
  但再多的话语说出来都是乏力,沉云欢甚至都还没有与她真正相认,还没有告诉她,从踏进西域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认出了自己的母亲。
  她终于可以用这滴眼泪向母亲证明,她会懂得爱恨,理解悲欢,辨明善恶,重新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能堪大任的人。
  可是一切都太迟。
  沉云欢将自己的泪攥在掌心里,只觉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没有一处是不痛的。没有了玉神心,进阶之后神火施加给她这一身凡骨的痛苦让她感觉每一寸骨头,经络都被寸寸砸断,于烈火之上炙烤。然而心里也不安宁,这颗新长出来的心脏被撕裂了无数豁口,每一条伤痕之中,都灌满了苦涩和悲戚。
  她本能地蜷缩起身体,牙关紧咬,想以此抵御这些痛苦。
  师岚野将她拢在怀中,看着她身上各处的伤口疯狂涌出血液,受伤的左眼流着血,没伤的右眼淌着泪。他抬手,指腹轻轻在她眉间轻抚,想要将她紧紧拧起的眉毛抚平。
  沉云欢在经历前所未有的痛苦,她那被血染红的皮肤之下,筋脉正泛着赤红的光,那是神火在体内肆意冲撞留下的痕迹,漆黑的妖气在她周身旋绕,剧烈的冲突在她体内爆发。
  她止不住地颤抖,浑身都是冷汗,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却死死地咬住牙根,不愿吐出一声痛喊。
  师岚野低下头,在她湿漉漉的眼睫上落下轻如鸿毛的一吻,而后将她的脸从怀里挖出来,捏住她的下颌骨,稍一使力,就迫使她松开了紧咬的牙关。
  沉云欢在昏昏沉沉之中睁开眼睛,似觉得难受,抬手捏上他的手背,想让他松开。
  然而下一刻,师岚野却俯身,将吻落在她的唇上。
  他吻得重,又深,还是在沉云欢意识不清的时候,等到她反应过来时,嘴里已经充满草木的香气,腥甜的血液充斥她的唇齿。
  沉云欢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抬手按在他的胸膛处用力推,同时扭着头挣扎,只是她已经力竭,浑身的伤限制了她的动作,连挣扎都显得慢吞吞的。而师岚野的力道又像铁一样钳制,察觉到她的抗拒后,更搂紧了她的腰身不容她挣脱,另一只手在她的喉间轻抚。
  沉云欢的喉咙被一按一摸,便本能地吞咽,将嘴里泛着草木清香的液体尽数吞进了肚中。那液体甫一入身,冰冷的感觉便顺着心口向四肢百骸蔓延,瞬间将血里的灼烧消融,开始减弱她所承受的痛苦。
  迷蒙之中的沉云欢意识到身体的变化,才意识到她嘴里充满了师岚野的血,这血似乎是从他舌尖上咬出来的,汹涌地送到她口腔中,让她一点一点吞下去。
  血里蕴含着他的力量,很快那股冰寒就覆没她的身体,流经全身的经脉,剧烈的疼痛逐渐平息。师岚野将她抱起来,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拍着,像是哄她入睡一般。
  好像只要睡去,一切痛苦就不存在了。
  沉云欢不再挣扎,意识短暂地清醒过后,就顺着他的力道合上双眼,所有喧闹的声音远去,她渐渐沉入昏睡之中。
  她这一睡,便睡了整整三日。
  西域的那四道惊雷传了千里,待众人寻到打雷的地方时,那里只有一望无际的荒漠,土地平坦,烈阳高照,没有任何痕迹,看不出发生过什么事。
  这便成了西域的传奇异闻,记录在册,流传数年,仍无人知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桑氏家主是曾经作恶的大魔头一事是瞒不住的,先前困在酒楼里的那些人被解救之后,纷纷向桑家闹了起来。桑雪意本就对桑家恨之入骨,更不可能为桑家培养人才,因此这么多年过去他独揽大权,一步步架空桑氏,他一死,竟是没有一个能站出来扛事的人,桑家很快便在众人的讨伐下瓦解,作鸟兽散逃。
  这些桑家辛秘传播得比瘟疫都快,迅速蔓延整个西域,远至几十年前桑家人囚禁发妻,取其脊骨当作族中至宝,近到桑雪意抓捕孩童以巫神骨换血给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一朝大白于天下,沉云欢的身份自然无法隐藏。
  罪人虞青崖和魔头桑雪意之女,换做任何一个人,都要被戳着脊梁骨,为人诟病一辈子,然而这些落在沉云欢身上,不过是给她的传奇故事再添一笔罢了,还没有哪个人敢不怕死,去戳她的脊骨。
  桑氏一倒,守在西北的崆阳派很快就接管了陇城的管辖,以最快的速度吞并了桑家的资产,其后将桑氏的牌匾摘下,挂上崆阳派,展开了其他调查,并向百姓承诺陇城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此地依旧是妖邪不侵之地。
  一时间桑家从西域的“圣家”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路过门口都要吐一口痰,恶狠狠地骂上几句,竟然误打误撞实现了桑雪意的心中所愿。
  因利而聚的人,无利后自然就散了,许多人陆陆续续离开陇城,这座前一日还热闹喧哗的城镇,隔日便沉寂下来,与平日里倒也没什么两样,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天还没塌下来,人们都照常生活。
  别人再怎么波澜壮阔,轰轰烈烈的一生,到了寻常百姓家,也不过是饭后闲谈。
  沉云欢睡醒时,周围一片寂静,房中晦暗不明。她眨眨眼,朦胧的意识逐渐清明,下意识要坐起来,却不想速度太快扯动了身上的伤,便不由慢下了动作。
  她身上的伤都已经被处理好,一些浅的业已愈合,左肩胛骨和肋下较深的伤口被包扎得干净整齐,还隐隐作痛。她正要掀开被子穿鞋,只听一声轻响,桌上的灯被点起,明黄的光照出桌边的人。
  沉云欢抬眼,就看见师岚野起身走近。他的伤势倒是完全恢复了,那日他虽收回了玉神心,但助她杀桑雪意时受天枷侵蚀得太厉害,那些伤口看上去比沉云欢所受的更加狰狞,但现在已经消失干净,烛光落在他脸上,仍是羊脂玉一样的肤色。
  他半蹲下来,手掌握住沉云欢的脚,细细地给她套上鞋袜。
  沉云欢没动,只是低头看着他,很快脑中就浮现晕倒前的一幕。那时她虽然受身体的痛苦所折磨,但意识却是清醒的,自然记得她被捏着张嘴,一口口吞咽那充满草木清香的血液,更对师岚野近在咫尺的眉眼记得尤为清晰。
  她张了张嘴,不知怎么开口,下意识抬手挠了挠头,静谧在周围流淌,沉云欢头一次不知道怎么跟人交流。
  难道要直接问:“你把舌头伸到我嘴里干什么?”
  可是师岚野的神色太平静,不含半点私欲,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