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欢 第129节
  空中烧起热浪,其他几人都难以忍受,桑晏与沈徽年二人却仍泰然自若,丝毫不受影响。桑晏道:“ 这是事实,你不认也没用,虽然世人不知当年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得以起死回生,但你也该想明白那人跟随你,是想在你身上图谋什么,他既目的不纯,你又何必在袒护他,快将他的藏身处如实说来!”
  沉云欢生来十八载,除却没有记忆的五年,剩下的十三年里,她那一身卓绝的天赋乃是她生命之根本,在没有父母亲朋陪伴的日子里,一把剑,一身灵骨,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而今突然告知她,她十几载来都引以为傲的天赋,都是从旁人那里捡来的,简直可笑至极。
  沉云欢此时已经听不进任何话语,浑身炸出千百根利刺,尖锐凶戾,手掌已然按在刀柄上,似下一刻就要抽刀而出。
  在一旁安静多时的沈徽年忽而出手,指尖轻动,化解空中肃杀的热浪,偏头对桑晏道:“既然她不知凶手的下落,再如何逼问也无用,让她走吧。”
  桑晏的眼中划过不甘心,可看沉云欢这模样,若是再说下去怕是要在正堂打起来,就算他修为凌驾于沉云欢之上,那天火九劫也不可小觑,动起手来输赢且不论,桑家的房子恐怕要毁不少。
  因此沉云欢转身快步离开时,桑晏没有出言阻止,堂中的其他人也因自己躲过一劫而暗暗松了一大口气。
  虞暄一直焦急地等在院外,见沉云欢出来,那脸色简直阴沉得可怕,眼底仍有浓烈的怒意未散,他心惊地迎上去,“云欢,发生什么事了?他们可有污蔑你?”
  沉云欢脚步未停,深呼吸片刻,才道:“师兄,劳烦你帮我个忙,去问问关师伯十多年前可曾在陇城见过我。”
  虞暄眉头皱了又松,他鲜少见沉云欢如此愤怒,虽说没有迁怒旁人,但说话几乎咬牙切齿,极力压抑着情绪使得呼吸都重了不少。于是他也不再多问,只道了一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沉云欢看着虞暄离去的背影,旋即面色沉郁,步履生风一路疾行,回到自己所住的院子中。顾妄已经离开,桌上的残羹剩饭一并收走,她目不斜视地进了寝房,抬手一摆,就以灵力关上了门窗,落下结界。
  她将刀接下来放在桌上,而后开始解衣扣,穿过外室行到里头,将外衣,内襟随手扔在地上,行到镜子前时,她的上身已经脱得赤条条,幽幽灯火散发的光芒大片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
  沉云欢看着镜中的自己,片刻后转了个身,以后背照镜,滚落在背上的浓密卷发被她抬手撩开,露出洁白光滑的脊背。
  继而就看见她那脊背正中央的位置,有着大片刺青,与先前见过的几次都略有不同。
  盘踞在她背上的咒纹是颜色浓烈,五彩斑斓的。高山是深厚的绿,云朵是缥缈的白,流水则是润泽的蓝,融在一起形成波澜壮阔,巍峨入云的瑰丽景象。
  与先前所见的那些漆黑怪异的咒纹相比,沉云欢的背上的这个,才更像是个真正的天枷。
  房中只点了一盏烛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灯芯噼里啪啦地烧着,无风自摇曳,将沉云欢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上来来回回地晃着。
  她背着光,阴沉的脸色隐在晦暗之中,眼底酝酿的风暴被眼睫遮掩。
  空中烧起烈焰般滚烫的温度,气浪翻滚起来,床帐簌簌地摇着,桌椅也发出嗡嗡震响。最后只听“咔”一声无比清脆响亮的声音,那镜子仿佛被重重砸了一下,从中间裂开,瞬间蔓延出无数细缝,而后猛地炸开迸溅,变作千百尖利细小的碎片,洒落一地,发出叮当脆响。
  沉云欢喃喃自语:“好啊,既然你们都在陇城布棋局,我岂能甘做棋子……”
  第172章 人生长恨江水长东
  陇城的白日相当热闹, 街头来往的人群似来自各地,衣着风格迥异,喧闹的之中也带着各种不同的口音, 与车轮滚滚的声响混在一起, 顺着大敞的窗子传到二楼的茶房内。
  苏州遍地都是品茗赏琴的阁楼茶馆, 但想要在西域找这样一家带着雅间的地方却并不容易,沉云欢一大早就来了此地,坐在窗边往远处眺望, 静静地看着那与大地相接的天极一点一点亮起光芒。
  茶杯轻碰, 清脆的声响让沉云欢的视线从街头收回, 徐徐落在对面坐着的关良身上:“关师伯,你可想起来当初的事了?”
  关良已经沉默了许久, 此时轻叹一声, 慢声回道:“难为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师伯,看来是当真极想知道十多年前的事了, 当年我曾答应过师弟,绝不对第二人说起, 但既然是你问, 我告诉你也无妨。”
  “你在十三年前,的确死过一次。那天有一场西域难得一见的大雨, 我与沈徽年在屋中下棋, 你母亲抱着你的尸身冒雨闯进来, 央求我们救救你, 可那时候你已经死透了, 莫说是呼吸,心跳全无,连尸身都僵如冷铁, 打副棺材当场就能埋了,我们自然是无法救治,劝你母亲节哀,早日下葬。然而几日后,你母亲传信给沈徽年,将你托付给了仙琅宗……”
  关良对十三年前的事记得尤为清楚,不仅仅是因为那时西域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雨,更是因为他见证了千万年来没有任何先例的死而复生。
  沉云欢的母亲在信中写道,她的女儿天资卓绝,在修行之路必能一骑绝尘,前途无量,因此希望沈徽年能收下沉云欢,带回仙琅宗教导。她在信中侃侃而谈,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女儿早在几日前就死了的事,为此沈徽年便照着信上所写的位置,寻去一处旧宅,谁知还真在宅中找到了沉云欢。
  一个呼吸平稳,面色红润,正安安稳稳睡着觉的沉云欢。
  沉云欢的确是死了,但几日后却又起死回生,而她的母亲也就此始终不见踪迹,任谁也无法知道那几日里这个女人究竟做了什么,才让沉云欢再次拥有了生命。
  “你久病缠身,却查不出任何病症,是天生注定的早夭之命,你母亲带你走过大江南北寻医,为了医治你什么样的法子都试过,她日日把‘神迹’挂在嘴边,所以很多人都觉得她疯了,可是谁也没想到,竟真的让她寻得了‘神迹’,为你续了命。”关良道:“但起死回生一事绝不可泄露,因此我与沈徽年决定将此事隐瞒,并将你带回仙琅宗,自那之后,黄金城里有令人复生的秘术之事便广为流传,只是无人知道,那个人是你。”
  “从那之后,我娘就消失了吗?”沉云欢语气平静地问:“所以这也是我没有五岁之前记忆的缘故?”
  关良摇头,颇为遗憾道:“她去了哪里无人知道,我先前寻过她的下落,却一无所获,或许……”
  他看了看沉云欢,后面的话没有说完。沉云欢倒是波澜不惊,提及那些旧事,她就像个冷眼旁观的过路人,并不在意自己死过一回的事,更对自己下落不明的母亲没有过多追问。
  她低垂着眼眸,手指在茶水里点了一下,带着水珠落在桌上,指腹滑动间,濡湿的水痕逐渐显露出字迹。
  她先是写了一个“艮”字,而后又思索片刻,手指沾了沾水,再于旁边写下竖心旁。
  关良昨日就已经从虞暄那听说她与桑夫人之死扯上了关系,被桑晏怀疑,眼下又看见她指尖沾水写了个“恨”字,道:“不必担忧,此事不是你做的,赖不到你的头上。”
  沉云欢却问道:“关师伯,我娘叫什么名字?”
  关良回想片刻:“具体并不清楚,她只说自己姓沉,让旁人唤她沉娘。”
  “不对。”沉云欢低眼看着面前水渍形成的字,缓声说:“她不姓沉,也不姓常,都是假名。”
  关良愣了愣,再朝那桌面看去,发现又多了个字,放在一起,组成了“长恨”二字。
  沉云欢说:“她是虞青崖。”
  “虞青崖?那不是十多年前曾在桑家犯下大错的人?她当年就死了啊……”关良掐指一算,神色剧变,好似醍醐灌顶般,颤声道:“桑氏大乱,距今正好十八年。”
  而沉云欢刚好也十八岁。
  如此一来,就全想得通了。
  沉云欢想,正因为她是虞青崖,所以她会在瀚海之地的殿墙上写下了虞青崖与桑雪意那不为人知的内情,写下她与桑雪意的相遇,相知,以及她被蒙骗之后盗取桑家至宝的过程,也会在黄金殿的祭鼎之中写下“青崖已死,往事恩怨皆一笔勾销”的释怀之言,在得知桑雪意处心积虑所抢回来的不过是他母亲的脊骨之后,虞青崖选择放下与桑雪意的恩怨,因此她的“恨”,不是仇恨。
  她将昔日那个被虞氏视为罪人,被桑家仇恨,犯下大错的虞青崖当作死人,以“长恨”二字化为名字,因此沉云欢既不随父姓,也不随母姓。
  那时她以一句“莫造杀孽”让沉云欢放走桑雪意,想必也是为了不让她背上弑父的业果。
  所以那困于黄金殿的巫神蛇妖,会在死前轻轻摩挲着她的卷发,以那缅怀、久违的目光看着她。因为她曾有着一头秀丽如波浪的卷发,桑雪意也有,沉云欢也有。
  她应是在沉云欢的体内感受到了传承自母体的巫神血脉,因此认出了沉云欢。
  沉云欢心说,太好笑了,我亲手砍死了我奶奶,并且我爹娘还是整个西域仇视的罪人。
  关良想了想,口吻恰似劝慰道:“昔日之事,我们这些外人所得知的并非全貌,其中那些弯弯绕绕,恐怕只有当年的人才知道。虞青崖以前在家族中是个极为尊师重道,克己复礼的人,她当年犯下的大错,极有可能是人蛊惑,非她本意,所以后来她才竭力助旁人杀了桑雪意。”
  “桑雪意没有死。”沉云欢道:“那日在地下所见的桑雪意,应当就是他。”
  关良诧异:“非是同名同姓?桑雪意当时可是死得不能再死,连魂魄都散了。”
  “是他没错。”她站起身,窗外灿烂的阳光落进来,肆意地洒在她身上,照亮她白皙的侧脸。鼻子在另一侧投下阴影,漆黑的眉眼极为精致。
  左眼的眼底照进金光时,她的眼眸便没有那么黑,变得如水一般轻浅,细细看来,她的脸上的确有西域人的几分韵味。
  沉云欢出奇地平静,神色里没有半分变化,那双一只映了金光呈现出浅色一只仍旧浓黑的眼睛漂亮又镇定,充满着对一切都洞察的冷静。
  倒说不上是过于冷漠,还是有着十八岁年纪不应有的理性。
  她道:“黄金城下的秘术没有让人起死回生的方法,但既然我死而复生,那就说明我的身体里一定有东西发生了变化,我现在只想知道那是什么。关师伯,多谢你告知我那些旧事,不过我母亲是虞青崖之事还请你暂作保密,不要告诉其他人。”
  关良颔首应了,目光落在沉云欢的脸上,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
  沉云欢的一生,是无法顺风顺水的,从她起死回生开始就已注定。昔日仙门天骄,一朝沦为废人,却也能卷土重来,东山再起。无亲十三载,突然寻得了新生父母,却又是人人喊打的大恶人。
  沉云欢这双平静的眼睛里藏着什么,谁也看不透,窥不见。
  她朝关良行了礼,转身离开了茶楼,回到桑家之后,并未回自己的房中,而是去寻了顾妄。顾妄这两日都在房中不出,桑家尚在追查桑夫人被杀之事,乱出门反倒惹麻烦,他干脆就坐在房中为木偶缝制衣裳。
  沉云欢找上门时,他正捏着针上下翻飞,绣花的本事越来越娴熟。
  “出去办什么事了?”顾妄一边绣花一边问。昔日天机门出身,在猎妖队里声名赫赫的队长,做这些活倒是越来越拿手了,也不怪这一路走来,旁人都觉得他是个怪人。
  整日跟自己腰间的木偶对话,乐此不疲地为她做衣裳,梳发,嘴里不停嘀咕着“今晚来梦里看看哥哥吧”之类的话,自是跟疯子无异。
  沉云欢并未说话,只是坐在一旁,目光很是认真地观摩起他的言行。
  顾妄察觉出她的怪异,问:“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沉云欢随口一应,而后将桌上零零散散的东西都拿起来看。
  顾妄从她母亲那里学了刺绣的技巧,因着每日里练习得多,现在所绣的东西已经是可以拿出去卖的程度。那些只有巴掌大的衣裳上都是细细密密的阵脚,多半是青粉交织的荷花和荷叶。
  “她最喜欢这颜色的衣裳,好几次给我托梦,都说想要这种。”顾妄余光看见她在欣赏自己的作品,便道:“许是因为我当年攒了钱,给她买的第一件衣裳就是这个颜色的。”
  顾妄在学习绣花之前,最熟练的其实是制作木偶,因为扶笙现在便是木偶身,为此他夜以继日地制作了数不尽的木偶,就等着扶笙的生魂归来,可以自己挑选寄生之体。
  沉云欢看见里面有一件衣裳是赤红的內襟,雪白的外衣,做工细密好看,倒是让她十分中意。
  她将其他的衣裳都放下,唯留了这一件捏在手里,对顾妄道:“我有一事,需你相助。”
  第173章 重开宴借献神物引山神
  沉云欢进门时, 桑晏正坐在桌前,拿着一块锦帕翻来覆去地看。
  那块锦帕正是桑夫人死前绣的半成品,当时师岚野那一刀捅得利落, 血都溅多少, 桑夫人也死得干脆, 因此这一方还没绣完的锦帕依旧干净,没有沾上半点血迹。
  桑晏低着头,指头轻轻摩挲着针脚, 慢声道:“她最喜欢绣鸳鸯, 常用来比拟她和我, 说这种鸟寓意好,一夫一妻, 长长久久。”
  沉云欢左右看看, 发现这个房中没有别人,这话显然是对她说的, 于是接话道:“把自己比作鸟多不吉利,雌鸳鸯也就能活三四年, 你看看, 出事了吧。”
  桑晏抬头,将锦帕收进袖中的同时用眼风扫了一下沉云欢, 冷声道:“你来找我, 便是想明白了?”
  “的确。昨日回去之后我彻夜未眠, 今日一早又去找了以前师门的长辈, 他在十多年前也来过西域, 从他口中确认了我曾经死在陇城的事,才决定来找你。”沉云欢丝毫不惧他的眼神,泰然自若地寻了个椅子坐下来, 将自己上午的行踪托出。毕竟此处是陇城,就算沉云欢的行动利落,没有受人跟踪,但到底是桑家的地盘,处处都是他的眼线,隐瞒反而没有任何用处。
  桑晏问道:“他现在藏在何处?”
  沉云欢笑了笑,“你分明清楚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何必再装模作样,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你昨日当着那几人的面说出我曾起死回生的过往,不就是希望能用此事引出藏在暗处的师岚野?”
  那几人昨日在堂中要死要活,没有半点用处,不过是桑晏用于散播消息的棋子。曾经那个带着孩子来到此处求医,后又在黄金殿找到起死回生之秘术救活自己孩子的传闻,早就在西域流传十数年,如今再由姜夜那几人到处宣扬,不消半日就传遍了整个陇城。
  只是此事发生在沉云欢身上,再如何荒谬,也都成了可以接受的事。
  “他守着你身上的东西那么长时间,眼下被别人所知,他当然会害怕被别人抢走。”
  沉云欢道:“你的算盘打错了,以我如今的修为,想从我身上抢东西,光是有点本事无用,也要看命够不够硬,况且若我想走,陇城没有任何人能留得住我,他与我同行近一年,对我的能力十分清楚,单是这点威胁,这样他不会现身。”
  桑晏:“你一人如何挡得住群人。”
  沉云欢心道西域的消息果然闭塞,她当初在京城以一人挡百万阴兵之事,可能此地的人都还没有听说,但若是由她自己说出来,威风又会大打折扣,因此没有多言,只道:“我身上的东西,你想要吗?”
  桑晏一愣,“什么?”
  “巫神的脊骨,那个令我起死回生之物。 ”
  桑晏先是微微皱眉,而后笑起来,似是觉得她这话有些荒谬,“你可知那是什么东西?”
  沉云欢平静地看着他,对这酷似讥讽的笑容并不在意,“细说的话,应该是我奶奶的脊骨。”
  桑晏笑不出来了,沉默片刻后才道:“你知道了?”
  沉云欢道:“不难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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