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欢 第95节
  “子卿!!”奚玉生含泪大喊,因着沉云欢重伤,身上的锁链也跟着薄弱,他骤然冲破了枷锁,连滚带爬地朝楼子卿奔去,途中狠狠摔了一跤也不敢停歇,立即爬起来。
  他摔在楼子卿的身边,将他翻过身来,胸膛一个血窟窿,正中心口的位置,血立即染透他的衣袍。
  “子卿、子卿,你别害怕,我来救你!”奚玉生一手捂住他心口的大洞,一手在身上乱摸,想要找出那些昂贵的上品灵药,却摸了个空。他又蓄起灵力往楼子卿的伤处填补,乞求:“别死,你别死……”
  “殿下……”楼子卿的气息已经开始微弱,再多的灵力送进体内,也于事无补,只剩下最后几口气。他抬手,抓住了奚玉生不停颤抖的手腕,气若游丝道:“殿下别哭……这天底下任何人都会有错,但是殿下永不会犯错,今夜发生的一切,都与殿下无关……”
  太子殿下怎么可能有罪呢?
  楼子卿心说,太子是他此生见过的,最仁善,最纯净之人。遥想当年他不过才几岁,被选入东宫成为太子的玩伴,第一次进宫时他得了很多警告和叮嘱,万不能惹太子殿下不高兴,因此步步拘谨,小心翼翼。
  彼时太子坐在床榻上,体弱多病使得他极为瘦弱,比同龄的孩子看起来更小,面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漆黑油亮,十分有神。他放下苦涩的药碗盯着楼子卿,良久才说:“他们说你很仰慕我,想来东宫见我。”
  楼子卿按照一开始安排好的说辞,应了声是。
  奚玉生却说:“胡说,你长得比我高大,比我健壮,有什么理由仰慕我?我这样总是生病的小孩,没有人会仰慕。你喜欢东宫吗?倘若你不喜欢,你可以跟我说,我让人送你回去。”
  楼子卿战战兢兢地说不是的,他就是仰慕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又说很喜欢东宫,不希望被送回去。
  此后楼子卿就在东宫住了下来,奚玉生总是病恹恹,反反复复地询问楼子卿,他什么时候才能好,什么时候才能不用吃药。
  楼子卿总是说很快就好了,但是后来太子的身体也总不见好,吃两口风就要患病,跑两步就累得心口痛。尤其是他在那场前所未有的大雪灾降临京城时,独自跑去郊外的庙中祈神,回来时几乎丧命,那些罕见昂贵的药材成天地吊着他的命,最后才勉强将他救回。
  此后太子被送去仙门修行,一来是强身健体,二来是隐姓埋名,楼子卿也跟着去了,从东宫到天机门,这一守,就是近二十年。
  好不容易年幼体弱多病的太子长大了,也健康了,四处游玩,喜欢散财,对天下子民仁慈怜悯,这样的君王,日后定能让大夏辉煌盛世更上一层。
  却不想今日的变故毁了一切,皇帝被妖女杀死,京城被邪祟祸乱,好像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如果可以,楼子卿倒不希望奚玉生是太子了,他什么都没做却要背负那么多,失去了一切还要面对这个支离破碎的大夏,倒不如是个寻常百姓,抛去皇权,抛去责任,抛去莫须有的罪名,自由自在,一身轻松地活着。
  楼子卿想说的话还有很多,但留给他的时间太少,生命在急速流逝,他甚至没有机会好好与奚玉生道别。
  他只能紧紧抓着奚玉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很不甘心地断断续续道:“太子殿下,可千万要……长命百岁啊……”
  “子卿、子卿!”奚玉生死死地捂着他的伤口,将灵力倾注进去,恐惧达到顶点,“你别死,求求你了,别死!!”
  楼子卿仍是闭上了双眼,彻底断了气。
  奚玉生在瞬间崩溃了情绪,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失声了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死灰般嘶哑的细声:“啊、啊……”
  耳边仍是不停呼啸的风,禁军和天机门弟子在阴兵屠戮下的惨叫,带着恐惧的哭喊被卷在风里不停送入奚玉生的耳中,他看见火光之下父亲的尸体躺在地上,还看见到处都是血、残肢、逝去的生命。
  脑中不停闪出被父皇砍下脑袋的霍家人,被霍灼音亲手射杀的公主,被阴虎符吸干血液的月凤皇帝,还有阴兵屠城,横尸满地的月凤国。
  频频交织闪过的画面,生灵涂炭的京城和月凤,无法消弭的仇恨,将奚玉生撕咬得鲜血淋漓。
  他的双眼猛地传来钻心痛楚,赤红蒙上了视线,什么都看不见了。奚玉生下意识抬手去擦,就看见原本指头上覆上新的血。
  原来是他的眼睛流尽了眼泪,开始淌血。
  身体里的活气尽数抽离,奚玉生痴痴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好似整个人在极致的痛苦和疯癫之下,变成痴儿,不吵不闹,只有血泪源源不断地从眼角滚落。
  绝望融入血液中,流遍全身的每一寸,他今夜嘶喊得太多,皆是无用,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看着所有人死去。
  这股无能为力,成为他最大的折磨,甚至比亲眼看着子民被屠戮,看着父皇被杀,看着相伴长大的朋友死去都要痛一千倍,一万倍。
  万籁俱寂,一切声音在此时如退潮般散去,奚玉生好似失聪。
  片刻后,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平稳缓慢,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身侧。
  奚玉生呆滞地转动血色模糊的视线,便看见身旁站着的是师岚野。
  他在混乱的京城走过,自万千阴兵中穿行,却仍是发冠整洁,衣袍干净。风再如何咆哮疯狂,触及师岚野时也变得轻柔老实,轻轻吹拂他发丝,掠过精致俊美的眉眼。
  他的面上是一如往昔平静淡漠,低垂着双眸,静静地看着奚玉生。
  师岚野是不属于今夜这个,祸灾肆虐、充满绝望的京城的存在,一切都与他无关,俗世绝望、痛苦、灾祸,皆无法沾染他半分。
  奚玉生颤动着僵直呆滞的眼珠,一点一点回神,继而他缓缓挪动身体,面朝着师岚野跪直身,双掌合十低下脑袋。
  而后,他用喑哑的嗓音,无比虔诚地低声说:“神明大人,信徒奚玉生有求。”
  第134章 春晖(五)
  奚玉生是个很能保守秘密的人。
  就像他十年如一日地掩饰自己是皇太子的身份, 佯装寻常富家子弟混迹在仙门之中,结识了诸多朋友,却没有一人发现他的身份, 足以见得他有多能藏秘密。
  他自幼体弱多病, 先天不足, 养在东宫不得出,像一只被囚起来的脆弱幼鸟,或许正是如此, 上天对他也有愧疚, 于是偶有眷顾, 让他在幼年时遇到过一些奇妙的事——比如他在九岁那年,曾见过神明。
  九岁那年雪灾压垮了京城, 冻死之人不计其数, 走在路边随处可见冻僵的尸体,无人敛尸, 人人都道这一场大雪会淹没整个京城。
  便是在这所有人都对天灾无可奈何的时候,奚玉生来到了城郊外的庙中。
  说是庙也不尽然, 这建筑已经存在许多年了, 甚至建筑风格都不是京城所有,细细说来也并不像庙, 称其为“观”也是可以的。正因这建筑不伦不类, 里面也不知道供奉了个什么神像, 所以已经被京城人遗弃, 许多年无人踏足, 单从外面看来就无比破败。
  奚玉生披着金织的明黄色裘绒披风,推开了陈旧的门,探头探脑一看, 却发现里面竟然燃着火堆。
  火堆边上坐着个被裹在毯子里的小姑娘,年岁并不大,坐姿很乖巧,黑溜溜的双眼正专心致志地盯着火焰。听见推门的声响之后,她转头看来,竟也不见丝毫惊慌害怕,直直地看着奚玉生。
  奚玉生很少见生人,在门口扭捏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住冻,这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小姑娘用脆生生的声音回答:“我叫欢欢。你呢?”
  奚玉生道:“玉生。”
  “我在等我娘。”欢欢将毯子拢了拢,即便只露出一张小脸,也能看出她很瘦弱幼小,约莫才三四岁的样子。她坐在火堆边上也似乎冷得厉害,脸上没有半点被火焰炙烤的红润,反倒是苍白无比,衬得眼睛浓黑。
  奚玉生就脱下了身上的裘绒披风给她。
  欢欢竟也丝毫不见外,接过来就围在自己身上,金灿灿的披风被火一照,细细密密地闪起来。
  奚玉生在屋中观察了一番,发现正前方的供台上还真有一尊神像。只是这神像显然已经被放弃许久,落满灰尘,爬满蛛丝,甚至连面容的线条都已经风化,看不清样貌。供台上还摆着一副碗筷,一个酒瓶,里面自然是什么东西都没有。
  或许在千百年曾有人供奉过,但是时间太久,就像被遗忘的神明一样,这些供品也早就空了。
  奚玉生转着圈在地上一阵寻找,终于在角落的干草堆里找到了一个脏得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蒲团。他用小手拍了拍,四散的飞尘叫他打了好几个喷嚏。
  欢欢问:“你要做什么?”
  奚玉生一边咳嗽,一边将蒲团摆在神像面前:“我听说这里有一位神仙,想求他停了京城的大雪。”
  欢欢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块糕点,边啃边问:“求了就有用吗?”
  “有用的吧。”奚玉生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只是东宫里人人愁云惨淡,父皇也对这雪灾焦头烂额,好像已经没有了其他办法,所以他才来求神。
  欢欢就说:“那你帮我也求一求,我想要我的病快点好。”
  “可是我听说,神明只管天灾,不管人祸。”
  欢欢问:“什么是天灾,什么是人祸?你是不是不想帮我?”
  奚玉生也不是很懂,只是好脾气地说:“好吧好吧,我帮你求一求。”
  他说完,就从腰间的锦囊里掏出了几串油纸包着的玩意儿,刚放上供台,就被欢欢给盯住了:“你拿的什么东西?我瞧瞧。”
  油纸撕开是赤红的糖葫芦,奚玉生出宫仓促,没带金银珠宝,只带了几串京城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糖葫芦,就这还被欢欢要走了一串,吃得正香。
  奚玉生想要简单收拾一下供台,但由于太子殿下平日里金尊玉贵,小手就没脏过,哪会做这些活,一通收拾之后供台倒显得更乱了,他只得作罢。供品放下之后,他又摸出三炷香,跑去欢欢身前的火盆处点燃,又赶忙跑回去在蒲团上跪下来,举着香拜了三拜。
  奚玉生从未拜过神,这些步骤也不过是听别人所言,只能尽力模仿。他将三炷香插在香炉上后,便双手合十开始许愿。
  先是许下希望京城的雪灾停下的愿望,随后又许了自己身体健康,连带着边上坐着的欢欢也一同给求了,最后又是希望父皇别太劳累,天下太平。也不管能不能实现,总之乱许一通。
  欢欢说:“有用吗?这个石头看起来快要碎了。”
  奚玉生许完了愿望,这才抬起头说:“有用的,因为这是神仙,只要对神仙许愿,就会实现。”
  欢欢说:“才不是呢,神仙才不会理会我们。”
  奚玉生笑着说:“所以我现在才求神明大人理理我呀。”他站起来,正要将蒲团放回原位,却忽而瞥见供台上发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
  就见原本脏兮兮的破旧碗筷此时竟然焕然一新,里面还填了半碗白米饭,而放在一旁的空酒瓶此时也装了半瓶水液,与整个脏乱的供台格格不入。
  奚玉生大喜,捧着晚饭喊着:“神仙显灵了,神仙显灵了!!”
  欢欢伸着脖子望了望,也觉得神奇,鼓着腮帮子嚼着糖葫芦,睁大眼睛看着。
  奚玉生拿着筷子,想要给欢欢分半碗饭,但这小姑娘很挑食,见碗里只有白米饭,摇头拒绝了。于是奚玉生只能坐在边上,烤着火一口一口,把那碗白米饭给吃完。酒瓶里装着的也不是酒,是一种香甜的水液,很像甘蔗榨出来的汁水,极为可口。
  奚玉生尝试与欢欢分享,再次被拒绝,他只要自己喝完。屋外风雪呼啸,门窗作响,唯有火堆旁温暖舒适,奚玉生坐下来便不走了,与欢欢说话。两个小病秧子依偎在一起取暖,许久之后庙门被推开,又进来一人。那人是个年轻的妇女,盘着发髻戴着毛茸茸的头巾,柳叶弯眉,眸若秋水,下巴处有一颗小痣,看见奚玉生时先是惊讶,随后温温柔柔地笑起来:“谁家的小子,怎么这时候跑来这里?”
  奚玉生老老实实说了自己的名字,又说自己来此处的目的,那妇人掩唇笑起来,又摸摸他的头,夸赞道:“真是个心善的孩子,天气如此恶劣,你是如何自己跑出来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金织披风从欢欢身上拿下来,披在他身上系好,顺道掐了掐他的脸颊,半蹲着问:“长辈定然担心坏了,我送你回去如何?”
  奚玉生乖乖站着,让妇人给自己系好披风,说:“不用啦,有人接我回去的。”
  像是为了证实他这句话,刚说完门外就响起了叩门声,奚玉生仰着高兴的小脸:“接我的人来了,我要走啦。”他向妇人和欢欢道了别,离开了那座破败的荒庙。
  奚玉生九岁的时候吃了那碗白米饭,后来多年,他已然忘记那碗米饭和清甜汁液的味道,只记得这神仙显灵送来的饭,他此后吃遍了山珍海味却再也没有味道能比得上那一碗饭香甜。
  直到他误打误撞,吃了师岚野亲自下厨做的饭。
  那样特殊的味道,他就算只吃过一次,却也永远不会忘记。他不敢妄下定论,于是就央着师岚野一次又一次下厨,一次又一次求证,终于从师岚野沉默而淡然的双眸里看出了一些不属于凡间,不属于凡人的东西。
  于红尘中相逢神明,奚玉生不敢声张,小心翼翼保守这个秘密。后又在京城为他打造一副面具,虔诚奉上,就是希望这位神明能够在世俗之中感到疲累时,抛却假面,现出真我。
  他曾在十多年前拜神,停了京城那场撼天动地的雪灾,今日以同样的姿势而跪,盼望能再救京城一回。
  风歇声停,所有喧嚣远去,师岚野立于他身前,神色没有分毫变化,却在他合十双手说出“有求”之后,黑曜石般的眼睛骤然散去浑浊,露出星星点点的琉璃澄澈,眸色迅速变淡。
  师岚野淡声问:“何所求?”
  奚玉生轻轻闭上带着血泪的眼睛,在这一瞬间像是抹去了所有痛苦,声音轻慢地说:“一求,天降一场大雨,洗尽京城的血色,还以百姓洁净如旧的京城。”
  “二求,以我微薄之躯告慰亡灵,让此番祸灾殃及而亡的无辜魂灵得以安息,顺利往生。”
  “三求,平息沉云欢刀中作乱的妖灵,使宝刀永固不毁。”
  师岚野道:“以何为祭?”
  奚玉生睁眼,又道:“玉生之命。”
  师岚野平静地看着他:“即便你明知,错不在你。”
  “谁对谁错已经不重要了。”奚玉生的脊背因无力而微微佝偻,像是被折了翅膀的鸟,一身颓败之气:“这场恩怨已持续了数十年,前有月凤因掠夺而亡国,今有皇城受报复临大难,恩怨相报下滋生无穷无尽的怨恨,祸及子孙后代,无休无止。”
  “一则月凤因我父皇私欲灭国,父债子偿,我承其血脉,享其锦衣玉食,理应由我赎还;一则我为大夏太子,却将京城大祸的源头带进京城,又因太过无能才无法阻止他人用我的血液开启阴虎符,害了全城百姓。我愿背负千万罪名,以魂魄受百姓亡魂分吃,血骨受月凤亡灵撕咬,千刀万剐,以平旧怨。”
  剧烈的仇恨下催生无尽的怨念,若不平息,日后还会有千百个“霍灼音”出现,亡魂当安息往生,奚玉生想以己渡魂,了结此怨。
  师岚野眼眸半敛,停顿了片刻,才道:“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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