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欢 第77节
  太子一动不动,也没有挣扎,仿佛十分顺从。沉云欢很快就松了手,笑了笑道:“吓到你了,抱歉。”
  说完,她整个人往后一翻,整个像是要摔下去的架势,惹得人潮中惊叫一片。却见她在空中轻易旋身落地,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祭车周遭。许是她做的事实在惊世骇俗,立即受到了周围人的指责,纷纷责怪她不该闯上去打扰太子祭神。
  沉云欢不甚在意,恰如茁壮的青竹一样站在那里,微微扬着脸,好似什么话都不听。
  “云欢姑娘!”奚玉生带人赶来,虽然方才被人潮挤散,但几人也就在附近晃着,看见沉云欢跳上祭车,便匆忙往此处寻来。随从将周围的人群疏散,勉强控制住了混乱的场面,奚玉生站在她身边,问道:“你为何跑到祭车上去了?”
  沉云欢转头看他,抬手将面具摘下来,脸上正带着轻浅的笑意,对奚玉生道:“奚公子,你说,什么样的凡人才能与神仙对话?”
  奚玉生失笑,“云欢姑娘岂非说笑,凡人如何能与神仙对话?”
  “怎么不行?我们太子殿下就可以。”楼子卿对此话不赞同,立即跳出来反驳,“传说神明会对世间至纯至善之人,有求必应,当年京城那场前所未有的天灾在一日之内平息,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奚玉生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子卿,莫要胡言。”
  说话间师岚野便从人潮中现身,绕过拥挤的人群缓步行来,只刚站定,就见奚玉生从随从手里接过两个盒子,分别抵于他和沉云欢。
  沉云欢抓着木盒晃了晃,“是何物?”
  奚玉生温笑道:“打开看看。”
  沉云欢掀开木盒,就见里面竟然是一张面具。这与街上卖的所有面具都不同,似乎是用品相极为上乘的白玉打造,薄薄的一层,眼角和眉形描摹着赤金交织的火焰纹,在花灯的光芒照耀下,呈现出缤纷而灿烂的色彩,不知是什么工艺,总之十分奇妙、美丽。
  “好漂亮的面具。”沉云欢忍不住惊叹一声,迫不及待往脸上试戴,“这面具上画的是哪位神仙?”
  “暂时无名。”奚玉生见自己送的礼物得了喜爱,也有些高兴,白俊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不过日后云欢姑娘飞升了,这面具的背后便是有名之神了。”
  沉云欢瞬间明白奚玉生赠这面具的深意,再看这面具时已经不觉得只是漂亮,金贵,而是变得极其有意义,因此她立即对此物爱不释手,在手里摸了又摸,很是珍惜地戴在了脸上。
  奚玉生见师岚野仍捧着木盒没动,便几步走到他跟前,“岚野兄,你快打开看看,若是不喜欢,我再为你重新画一张。”
  纵然奚玉生表示面具上的纹理是他亲手所画,打面具用的材质也罕见珍贵,但师岚野仍不觉得一张面具值得他青睐重视,只是他还是在奚玉生充满希冀的双眸中打开了木盒。
  赠给师岚野的面具不算贴合他的性子。底色像沉重灰蒙的雾霭,上方描绘的纹理却并不单一,有缥缈的白色云纹,灵动的蓝色水纹,另有一些金银双色的细线交缠其中,眉心还画了一朵莲花纹样,各种颜色交织在一起,竟显得这张面具有些“花哨”。
  但师岚野的眸光落上去时,却停顿了片刻,好似对这面具有些满意。
  他看了两眼后便戴在了脸上,忽而道:“甚好。”
  奚玉生能从师岚野口中得到一句夸赞,实在是非常难得,当下笑得露出一行洁白的牙齿,连声道:“岚野兄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通常这种情况,师岚野就不会再接话了,他在队伍中要么沉默到底,要么就尽职尽责地将任何话题终结。然而此时却不同,他破天荒接话,声线有些冷淡:“我不喜任何凡物。”
  奚玉生一怔,一时也不知道他对面具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了。
  沉云欢听见了,就扒拉了一下他的胳膊,问道:“不对啊,你不是挺喜欢吃糖葫芦的吗?”
  “不过是怀念此物所承载的情感。”师岚野微微低头,对上她的视线。
  此时沉云欢发现,师岚野那双在面具下的眼睛竟有了一些变化,平日里浓黑得几乎不见任何色彩,现在瞳色却有些浅淡,像是大量的水冲进了墨汁里,冲淡了深不见底的本色,因此原本只是平和,安静的眼睛显得十分漠然,如腊月的霜雪,澄明却也冰冷。
  就听他很是冷酷地问:“你方才为何牵着他的手?”
  “谁的手?”沉云欢得到这质问的时候,第一时间还没明白,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见奚玉生几人正在闲聊,便凑近了师岚野低声道:“你说那祭车上的太子啊,我不是牵他的手,我只是在为他摸骨而已。”
  师岚野将冷漠的视线落在渐渐远去的祭车上,淡声道:“不过一身凡骨,有何可摸?”
  “不仅凡骨,身上更是一点灵力都没有,是未入道之人。”沉云欢方才上去,只是抓了一下那位太子的手臂,就立即感知出他体内没有任何灵力,不过鉴于她先前给师岚野仔仔细细摸过两次骨得出的结论都是有误的,所以她其实并不是很信任方才摸骨的结果。
  不过这些已经足够解答她心中那些关于太子殿下的谜题。
  “岂止。”师岚野道:“他也是将死之人。”
  沉云欢微微睁圆了眼眸,很是惊讶地看了师岚野一眼。
  上次她还只是疑惑,在未知的错觉和怀疑中摇摆不定,这次她倒是可以十分确定了。
  师岚野在戴上面具之后,会变得与从前不同。
  第117章 太子祭神(五)
  这好像是只有她自己察觉的秘密。
  沉云欢仔细观察了师岚野片刻, 尽管她已经很隐晦地隐藏窥探的心思,却还是让师岚野的眼睛给抓了个正着。他转过头,正面看着沉云欢, 于是沉云欢就看见那双漂亮的眼睛比方才颜色更淡了一些, 好似灿阳的光芒照进深渊的最底层, 一切都在这样的侵略下无所遁形。
  “你的眼睛里充满怀疑。”师岚野的语气里带了些情绪,十分外露。
  “怎么会呢?”沉云欢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状似哄慰, “我先前不是起过誓, 要对你绝对信任的吗?你忘啦?”
  “自然没忘。”师岚野颔首,又补充道:“你必须做到。”
  沉云欢将目光移走, 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说:“那是当然,我可没有空许诺言的陋习。”
  然而她的心里想的却是:这算是一个誓言吗?她当初只不过说了“我起誓”三个字, 却没有说如若违背将面临什么下场,这就不算一个完整的誓言。并且誓言是需要第三方在中间为证, 一般来说是某位神明, 或是天道,作为给违反誓言之人降下惩罚的见证者。然而她的这个誓言什么都没有, 换言之, 就算她违背了, 也不会得到任何惩罚。
  要怪就怪师岚野这个疑似非人的生灵, 照虎画猫, 只将凡人的“起誓”学了一半。
  分明隔着面具,沉云欢的表情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但师岚野却像是看穿她心中所想一样, 直勾勾地盯着她,又强调了一遍,“你必须做到。”
  “知道啦!”沉云欢不知怎么,有些心虚,“我都说了会做到。”
  从前的师岚野哪会这样强调?他不再沉默寡言,呆板木讷,他的语言里有了分明的情绪,眼神冰冷又具侵略。先前沉云欢要感知他的情绪只能靠猜,现在好了,完全不用再猜,他产生了情绪之后马上就会表达出来。
  “此处很吵。”他说。
  沉云欢道:“祭神当然如此,神仙就喜欢热热闹闹的,你又不是第一天在这街头站着。”
  师岚野冷漠道:“无用之举。”
  沉云欢不知道他身上的这种变化是为什么,但一定跟面具有关。不过她却并不对这样的师岚野反感,这好像她写在纸上的其中一条愿望灵验,师岚野终于肯多说几句话了。
  想到此,她便笑了起来,“别说这太子殿下还真挺神的,难怪人人都说他能将民间的愿望传递给神仙。”
  “假的。”师岚野说。
  “这里确实吵,我们去安静一些的地方。”周围到处都是爆竹炸响的声音,另有钟声锣鼓持续不断地敲着,沉云欢认为可以理解他对此地的不喜。她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随手挂在刀柄上,又对师岚野道:“你先不要摘下面具。”
  向来只会以沉默为应的师岚野却道:“以何为报?”
  沉云欢顿了顿,一时没想明白,“什么?”
  师岚野望着她,“你既对我有所求,当奉物为祭。”
  “祭?”沉云欢精准地抓住了这个字眼,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思索片刻,试探地问道:“我再给你买串糖葫芦?”
  师岚野指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我戴着面具,吃不了。”
  “那就换成……今日早点回去,不在外面闲逛。”
  师岚野这才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将头偏过去,清冷的目光落在街边攒动的人头上,淡淡道:“依你。”
  沉云欢觉得这可太有意思了,她得找个人问问究竟是什么情况,京城里的面具似乎对师岚野有着特殊的成效。
  无数缤纷的烟花在高空炸开,一朵接着一朵,几乎将整个夜幕染上了绚烂的颜色。街道上的人同时仰头去看,孩童或是站在大人身边,或是被抱在结实的臂弯里,捂着耳朵欢笑,锣鼓声响彻整条街,这样喧闹的声响吵得人耳鸣,似乎真的能闹上九重天,让上面那些神仙听到。
  祭车走到了主街的尽头,那里挨着皇宫,堆聚了密集的贩卖线香和天灯的摊子。奚玉生一早就买好,给几人各分了一盏,沉云欢展开一看,发现这天灯与街头贩卖的还略有不同。糊天灯的纸上有金银交织的如意暗纹,肉眼看上去只觉得上面亮金金地闪,只有举起来对着月光看时,才能看见上面的图案。
  奚玉生执笔,埋头在天灯上写下心愿,片刻后搁下笔拿起来,沉云欢便看见那上面写了极为工整大气的一行字:
  惟愿盛世长久,天下太平。
  沉云欢只觉得是意料之中,奚玉生这种看见街边坐着的乞丐都要掏尽腰包施舍的人,若真是有了对神明许愿的机会,那必定也是这种不掺杂一丁点个人私心的愿望。
  若非沉云欢一路走来已经熟知奚玉生本性如此,恐怕也会怀疑这看起来冠冕堂皇的愿望不尽然全是真。天下人皆有自私的本性,就好比站在旁边的楼子卿,他将天灯上写得密密麻麻,类如:爹娘身体康健、通过天机门的猎妖考核、娶一个与自己情投意合的爱人共度一生等。
  十个心愿里有九个是为自己。
  “行了,写不下了。”沉云欢没忍住出口,“希望明日醉仙楼的食谱上有蒸蟹膏,这种愿望就不必劳烦神仙了吧?”
  楼子卿这才依依不舍地罢手,“祭神节一年就这么一遭,我要把我的心愿向神明表达清楚。”
  沉云欢想说你这也太啰唆,神仙未必有闲工夫看,就听身旁的师岚野道:“无一条能如愿。”
  这话简直就是挑衅,换个人这么说,少将军早就一拳打人门牙上了,但此话出自浑身上下都写着“邪门”二字的师岚野,楼子卿不敢轻举妄动。
  他现在还记得,上回师岚野对他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之后,他几次窥向此人的脸,都只能看到模糊一片的五官,直到后来与他在皇宫走散,遇见了别人之后,他才发觉并不是他眼睛视物出了问题。
  他瞪着眼睛看了师岚野一会儿,不知怎么又惧于他身上那股子迫人的冷漠,最后只得小声表达不满,“这人说话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不中听了?”
  奚玉生拍了拍他,安慰道:“岚野兄向来如此,并无恶意,子卿莫挂怀,我们一同将天灯放了吧。”
  楼子卿嘀嘀咕咕地跟着奚玉生去放飞天灯。
  沉云欢只在天灯上写了四个字:我要飞升。
  她点了火举着灯等待时,见师岚野两手空空,揣着手在一旁站着,便问:“你为何不放灯?万一神仙对你的心愿青眼有加,乐意满足你呢。”
  “凡人种种心愿,不过生老病死,荣华富贵。”师岚野道:“此类俗愿,神仙不可满足。”
  沉云欢看着天灯上自己写的这几个大字,料想自己的心愿应当也囊括在“不可满足”的范围之中,“那你说,神仙会满足什么样的愿望?”
  师岚野回道:“至纯至善之人,当受神明垂怜。”
  沉云欢听到这话,手里的天灯立马就放飞了,她仰着头看着天灯往上空飘去,说:“那说的不就是我吗?”
  万千盏天灯陆续放飞,升至高空,汇聚成庞大的洪流,在无边无际的夜幕中似乎形成流动的星河。承载着百姓心愿的天灯摇摇晃晃,飞向更高更远、凡人所不能企及的地方去。
  霍灼音放飞了空白的天灯,仰着头盯着它飞远,神色浅淡,不知在想什么。
  “天灯乘着风往前,只要飞越那座高山,便能抵达天界。”奚玉生往前指了指,夜幕之下前方只有万家灯火,但沉云欢知道,那里坐落着直插云霄的山峰,正是白日里皇帝携文武百官所祭拜的方向。
  沉云欢想起白日里遗留的迷茫,此时找到了机会问:“你们京城人祭神,为何要祭山神?”
  “山神?”奚玉生面露不解。
  沉云欢见他这样,也觉得疑惑,“我今日跟随祭神队伍,看见皇帝举高香拜的是那座高山,难道不是山神?”
  奚玉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三炷香,动作缓慢地点燃,答道:“云欢姑娘,你有所不知。京人的祖先迁徙至此,傍山而居,繁衍无数后代,经历了数不清的朝代更迭,从一个小小的村落变成如今繁华的皇都,也不过千百年。而那座山峰却早已在千千万万年前就屹立于此,京人祖先认为,那座山是神明留下的遗迹,它以神明留下的神力覆世,庇佑京人生生不息。”
  “我们供奉的,是人间之神。”
  奚玉生如此说着,举着三炷香躬身而下,虔诚三拜。
  沉云欢失神喃喃,“人间之神?”
  奚玉生拜完之后,将香插在面前的香炉中,又对沉云欢说:“不过你称其为山神,也不算错。因为那座山的山脉跨越千万里,最终的尽头便是雪域神山。”
  雪域神山,是人界唯一一座连接天界的山,从古至今没有凡人登顶,便是当年将天魔和万千妖魔封印山下的古神,也未能见过山顶的风景,所以凡人坚信,那座高不可攀的神圣雪山里住着神明。
  可终究无人亲眼见过,一切的一切,都是传说。
  沉云欢天南海北地跑,耳朵过了无数个传说,早已见怪不怪,并无深究之意。她的视线在周围转了转,习惯性地落在师岚野的身上,却见他长身玉立,墨发飞舞,正微微仰头看着漫天飘扬的天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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