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欢 第27节
  沉云欢道:“多谢好心,你只管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
  大爷见她执意要问,便将自己所知告之沉云欢。说的是从上个月开始,这镇子中就出现了怪事,西郊护城河上的百花桥,逢夜半子时便会开始流血,从砖石之中往下淌着赤红的液体,但一过了时辰就会完全消失不见,偶有几人路过亲眼见过,可后来官府去探查,却并未见到这种现象,因此认为是捕风捉影的传言。
  月初时,住在他隔壁的方寇松便突然消失了,屋子像是经过强盗洗劫,物品尽数砸毁,被一寸寸搜刮过,但那些金银细软却并未被拿走,不知遭遇了什么事。
  方寇松消失没两日,便有人找上门来,向邻舍询问他的下落,这老大爷也都如实相告,自那之后就没见人再回来。这个月中,沉云欢几人是第四拨,前三次来的人在询问过后都不见踪影,不知是离开了,还是与方寇松同样遭遇,凭空消失。
  老大爷说道:“镇上有人传闻,在夜半子时百花桥上开始流血时从桥上走过,就能进入黄泉之地,再无归路。”
  沉云欢得到这样的讯息之后,简单向老大爷道了声谢,随后转头将这些话说给师岚野和奚玉生听。
  奚玉生听后忙道:“方大师在仙门德高望重,是我们极为敬重的前辈,况且这次来寻他也是有重要的事,若是他有危险,我们必不能袖手旁观。”
  沉云欢自然也是如此所想,于是拍板决定夜晚去西郊的护城河走一趟。临走前沉云欢到底还是去方寇松的屋中转了一圈,立即看出这里如此乱是有人想在屋中寻找什么东西而导致,方寇松出事约莫与这屋中翻找之人脱不了干系。
  其后几人去了西郊,找了处看起来很干净整洁的客栈暂住。
  沉云欢早就料到此行不会那么顺利,因此情绪上并无太大波动,只是今日吃的那一顿饭让她的舌头现在还有些不适,整个人有些懒洋洋的,坐在客栈门口眯着眼晒太阳,不愿多说话。
  师岚野在她身后,对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转身去了后厨,向他们借用了灶台。蜀地口味偏重,刀和案板上都是辣椒的味道,师岚野仔细清洗很久,才动手给沉云欢煮了一碗菌汤。
  他站到沉云欢的面前,并没有出声唤她,只是将她身上的阳光挡住,她自己就睁开了眼。
  一掀眼皮就看见师岚野手里拿着一个碗,菌汤的鲜香气味缓慢飘来,沉云欢面色一喜,当下坐直身体想要伸手接,但不知想到了什么,要抬手的动作一顿,不愿意承认自己被麻椒打倒,就道:“我不饿,蜀州的饭菜虽然不合我的口味,但我又不是挑剔之人,不过一碗饭而已,对我没什么影响,中午吃得很饱。”
  师岚野应了一声,低低说道:“是我自己想做,送给你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沉云欢就把碗接过来,好像很勉为其难,“那既然你做都做了,也不能浪费,我替你吃了。”但是并没有说下次不准再做了之类的话。
  沉云欢双手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喝着,菌汤的鲜美充斥口腔,抚慰了她被狠狠攻击的舌头和饥肠辘辘的肚子,紧跟着眉开眼笑,心情肉眼可见地好起来。
  师岚野坐在边上,与她一同看街景,晒太阳。
  落日很快隐入深山,夜幕降临,路上的行人骤减,商铺纷纷关门回家,许是因为百花桥的传闻一直没着落,夜晚之后没几个人赶在街上乱走。
  沉云欢在出发前将不敬刀裹上锦布,别在腰间,其后与师岚野和奚玉生几人在门口会合。
  夜中街头漆黑无比,没有路灯,奚玉生的仆从雀枝和燕流二人分于左右走在前方,提灯照明。他们所住的客栈距离百花桥并不远,夜晚静谧,只有护城河流水潺潺,周围不见一个活人。
  来到百花桥边上,月色拢着薄雾,朦胧不清。暑风中带着湿气,迎面吹来,空中不仅混合了果木花草的味道,还有辛辣的气息,是蜀地的风特有的味道。
  沉云欢让几人停在桥头之处,盯着桥上,静静等候子时。
  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怎么,奚玉生手上的小月晷只刚指向子时,盘旋在空中那充满湿气和闷热的风就骤然发生了变化,凭空一股凉意袭来,夜风变得森冷,同时风中也充满浓郁的腥臭气味。
  紧接着沉云欢就看见,那建在护城河之上的百花桥开始溢出浓稠鲜艳的血液,从各处严丝合缝的砖石之中出现,迅速朝桥中蔓延。
  灰蒙蒙的月光一照,就显得无比诡异阴森。
  第38章 无相之镜照心不照物(一)
  阴森诡秘的月色下, 百花桥上的血液开始大片蔓延,沿着砖石的缝隙朝沉云欢几人的方向流过来。
  沉云欢轻扬嘴角,将脚步往后挪了两下, 躲避从面前流过的血液, 低声道:“看来我们运气不错, 一来就撞上了。”
  空气中弥漫出腐败的腥臭味,雀枝拿出一方锦帕,恭敬递给奚玉生, “少爷, 以此掩鼻。”
  燕流蹲下来, 摸了一把浓稠的红色液体,凑到鼻子下闻了闻, 说道:“是人血不错, 而且很新鲜。”
  月光虽然并不明亮,但仍旧有照明作用, 桥上的场景可以看个清楚。沉云欢记得白日里那大爷说这桥在夜半子时开始流血时,走过这座百花桥便可进入黄泉之地。这世上大多传言都是空穴来风, 既然有这样的传闻出来, 就说明这桥中还真有可能连接了另一个地方。
  沉云欢将手落在腰间的刀柄上,转头对几人道:“你们是在外面等, 还是同我一起进去?”
  师岚野没有说话, 只是往沉云欢的身旁走了一步, 显然是表态自己要一起进去。雀枝转而对奚玉生道:“少爷不如在外面等候, 让燕流留下保护, 属下则随沉姑娘进去。”
  “不行,这地方瞧着诡异,我不放心你们进去, 更何况方大师的失踪极有可能与这血桥有关联,我必须进去走一趟。”奚玉生断然拒绝雀枝的提议,又对沉云欢道:“云欢姑娘,岚野兄,你们一定要当心。”
  沉云欢点了点头,奚玉生的修为虽然算不上高,但这个人家底厚,身上珍贵的宝贝多了去,不至于在这里遇难。更何况他身边的雀枝和燕流很像是望族之中培养出来的死士,修为不低,保护他应当是绰绰有余。
  唯一要担心的还是师岚野。沉云欢往前走了两步,脚踏上桥的时候回头对他说了一句,“跟紧我。”
  师岚野低低应了一声,往前一步与她并肩,几人一同上了百花桥。黏腻的血液踩起来有奇怪的感觉,好像脚下的砖石都变软了一样,稍有不慎鞋子就会陷下去。
  沉云欢屏息静气,隐隐调动体内的灵气,在踏过桥中央的瞬间,她猛然感受到一股妖气,阴冷的风扑面而来,紧接着眼前一黑,完全看不见了。
  她立即停下脚步,抽出腰间的妖刀,下一刻,火焰自刀尖烧起,将外层裹着的锦布烧得纷纷掉落,露出墨色的刀身。随着光芒的亮起,沉云欢一抬眼,就看见自己身在一个充满镜子的房间。
  房间不算大,桌椅摆件俱全,只是周围的墙上和桌上都布满各种各样的铜镜,诡异的是,这镜子中没有任何画面。
  这镜子既不照人,也不照物,雾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沉云欢觉得疑惑,上前拿起一个细细看了看,发现上面的确不照任何东西,也不知道这玩的是哪一出鬼戏。
  她思考片刻,旋即抬手,用刀柄一敲,镜子登时四分五裂。不照物的镜子留着有什么用,沉云欢打算把这些无用的东西全部销毁。
  比之她这屋中的叮当声响,师岚野所在的屋中却是极其寂静。他手中握着一盏烛灯,等用火折子点亮之后,整个房间都亮堂起来,随后在光芒的照耀下,入目便是密密麻麻的镜子。
  师岚野面上波澜不惊,神色平静,眸子轻转,看见这些大小不一的镜子里,全都照出了同一张脸——沉云欢的脸。
  “笃笃笃——”死寂的环境中突然响起了叩门声,师岚野沉默地转身去开门,就见外面站着一身赤红衣衫,仰着脸冲他笑的沉云欢。
  “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很久。”沉云欢抬步走进来,身体好似软绵绵,揽着他的脖颈就要往他身上靠,凑近他呵气如兰,“师郎,这里好冷,抱抱我好吗?”
  师岚野低眸看她,眼仁黑得像深不见底的古井,一抬手就钳住了她的下巴,修长的手指在她脸上轻轻摩挲,像带着一丝温柔的抚摸,片刻后他淡漠的眸光似软了几分,在她的五官细细往下看,缓声道:“真的很像。”
  与此同时,奚玉生站在漆黑的环境中,听得周围什么声响都没了,心中不由一慌,赶忙唤道:“雀枝燕流!云欢姑娘,岚野兄!你们在哪里?”
  没有任何人回应,他转头摸出夜明珠,温润如玉的光芒照亮四周,奚玉生一下子就噤声,看见房中这遍布的镜子中,照的既不是他,也不是屋中的景象,而是照出了密密麻麻的,不认识的陌生人。
  那些人拥挤不同大小的镜子中,有男有女,眼睛同时盯着他。奚玉生被这样的景象吓得不行,只觉得头皮发麻脊背发凉,尝试往门口走了几步,就见镜中那些人随着他的移动而转动视线,那模样好像是真的能看见他一样。
  奚玉生想要去拿身上带着的传讯玉牌,只是手指刚摸到,身后的门突然响起敲门声,声音是贴着他的耳朵传来,吓得他浑身一激灵,差点失态。
  奚玉生被这满屋子的镜中人盯得汗毛倒立,听到门外有人说话,便以为是雀枝或是其他人找来,匆匆去开门。谁知这门一打开,就看见门外竟然全是人,放眼望去人头攒动,好像是在他打开门的瞬间同时开口说话,嘈杂的声音如潮水般将奚玉生淹没,他被吵得头晕眼花,惊声道:“怎么那么多人啊!”
  此三人所面临的情况完全不同,沉云欢这边则最为轻松,房中叮当作响,脆声一片,她很快就砍碎了屋中的所有镜子,也没有任何异样发生,于是开门出去,寻找别人。
  沉云欢认为自己在有时候还是非常细心的,因为她总是担心师岚野在危险的环境中悄无声息地死掉,所以特地在春猎会获得的那些宝贝之中,找出了一个名叫“相随”的灵器,此灵器被做成一对纸鹤,不需要灵力催动,只要将其中一只放出,就会飞去寻找另一只,但前提是灵域覆盖的范围之内,若是超出地界,纸鹤就会原地打转,迷失方向。
  沉云欢将相随纸鹤放出,就见它抖了抖翅膀,随后展翅而飞,往前方而去,沉云欢赶忙追赶上去。
  周围是一片荒地,偶尔会路过残破的屋子,满地杂草,像是废弃许久都无人居住的荒僻之地。沉云欢追着散发着微光的纸鹤,目不斜视地行了一刻钟的路,就在前方看见了师岚野的身影。
  他着一袭墨色长衣,立在清亮如水的月光之下,正用锦布慢慢擦拭着自己的手,月色遮掩了他俊美的眉眼,为他披上一层朦胧的银纱。
  “师岚野!”沉云欢叫了他一声,旋即收回纸鹤,快步来到他面前。周围是断壁残垣,破败不堪的屋舍,他站在半块墙边抬头,与她相望。
  沉云欢见他神色淡漠,似乎没有受伤的样子,目光从他擦拭手指的锦布掠过,动作很快地伸出手,将他的手掌拉过来细细一看,见他掌心白净,没有任何伤痕,就抬头问道:“你没遇到妖怪吧?”
  师岚野任她拉着,淡声道:“没有。”
  “这破地方真是奇怪,我感觉到了妖气,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没遇上妖怪,也不知藏在了何处。”沉云欢啧了一声,转了个身往周围仔细看了看,没有探查出异样气息,便道:“我们去找奚玉生,先会合再说。”
  师岚野应了一声,看着沉云欢往前走出几步远,才将擦手的锦布往残破的墙壁后一扔。
  墙后则是血流满地的尸体,很多条染满了血液的锦布堆叠在尸体上,盖住了尸体的脸,只能看见被折断的手臂和身上赤红的衣衫。
  师岚野赶了几步,与沉云欢并肩,难得主动开口,“你方才去了什么地方?”
  沉云欢没留心他的语气带有探寻之意,随口道:“我觉得我们遇到的状况应该相同,我在踏上桥中央的时候就进入了一个全是镜子的房间,只是那些镜子很奇特,什么都照不出来,然后我把镜子全部敲碎,跑出来了。”
  她转头望向师岚野,好奇问:“你应当也是这样的吧?”
  师岚野看着她的脸,经过月光一洗,她的眼眸又黑又亮,像镶嵌在白玉上的两颗黑曜石。不合时宜地想起方才那个顶着沉云欢的脸,在他面前软声细语说话的妖邪。
  师岚野觉得它学得很像,是因为沉云欢的确在某些时候,比如喝醉之后,会伏在他的肩头,抱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轻声呢喃,像是在说缱绻的情话。
  “嗯。”师岚野看着她,眉眼平静地说:“我与你一样,镜子里什么都没有。”
  沉云欢轻易信之,没有再追问,二人在荒僻之地转了半晌,才与奚玉生取得联系。沉云欢听他那边人声杂乱,像是在闹市街头,就知道他那里出现了异样情况,于是赶紧确认了他的位置,一路跑着寻过去。
  就看见奚玉生站在拥挤的人潮之中,这荒僻的地方竟站满了人,将他紧紧围在里面,每个人都在说话,但细细听去就会发现他们口中的语言又像是某种咒语,腔调怪异,完全听不懂。
  沉云欢二话没说,抽刀纵火,飞奔过去两三刀就将这些人砍得稀碎,化作烟雾在空中飘散,很快就将被围堵在中间的奚玉生给解救了出来。
  谁知奚玉生见状非但没有大松一口气,反而是泪液充盈眼睛,落了几滴泪,呜声道:“云欢姑娘,他们都是无辜之人,你为何要伤他们呢?”
  沉云欢一看,就知道奚玉生是被这里的妖术魇住了,并没有解释,只是双指一并,念了个清心口诀,指尖发出微弱的光芒,随后再猛然出手,往奚玉生的双眉之中点了一下,“散!”
  奚玉生浑身一震,双眸便在瞬间清醒不少,怔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匆匆擦了泪朝沉云欢道谢。
  沉云欢摆了摆手,“举手之劳,没想到你这里这么热闹。”
  “云欢姑娘见笑了。”奚玉生擦尽了脸上的泪水,眼圈还有些红,虽说已经从迷魇中清醒,但情绪还是低落,一时间无法恢复。
  他行在师岚野身旁,转头朝师岚野看了一眼,却好像忽然发现师岚野的神色之中与平日略有不同。这点不同藏在眼角眉梢之间,不细细辨别很难发现,但奚玉生却是很容易看出来,因为师岚野平日里像无风下的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现在看去眼底却好似泛起涟漪,蕴着些许凛冽的血气,像是某种杀意没有褪尽留下的一丝余息,细细品来,好像还有点不高兴在其中。
  这点情绪在师岚野的身上是很难得的,奚玉生不由好奇,开口问道:“岚野兄,你方才遇见了何人?”
  师岚野不是很想回答,但奚玉生走着路一直盯着他看,再持续下去应该会引起沉云欢的注意,于是他略显敷衍道:“是谁不重要,终归是假的。”
  第39章 无相之镜照心不照物(二)
  沉云欢很快就察觉这是一个域。
  域可以简单理解为被创造出来的一个独立环境, 域的主人掌控域中的一切,越是修为高深的人,所建造出来的域就越庞大。域与幻境不同, 这里面所看见所触碰的东西都是真实的。
  而子夜流血的百花桥, 应当正是这个域的入口。
  沉云欢认为这个域并不大, 于是懒得耗费灵力使用寻妖术法,就只沿着荒败的小路往前,找了约莫一刻钟, 就看见前方出现一片花林, 视线的尽头, 隐隐能看见一座小屋。
  这地方与其他完全不同,周围树木茂盛, 红色的花朵足有腰身那么高, 在微风之下轻轻摇曳着,空中还弥漫着扑鼻的芳香, 似进入仙人之境。
  沉云欢知道这地方一定就是域中妖怪藏身之地,当下将刀握在手里, 也没有半点欣赏美景的心情, 踏着这些娇翠欲滴的花朵便往那小屋走去。
  她的身影在花林中穿梭,很快就来到另一头, 打眼瞧见面前是围着篱笆的小院, 几间屋舍并不算大, 围在一起形成简易居住之地, 与沉云欢在蜀地看到的那些房屋相同。
  篱笆院里栽种了一棵高大茂密的树, 树下则摆了一张竹藤躺椅,一个身着素色衣衫的老人躺在上面,正慢悠悠地晃着手中的扇子。
  老人身边有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少年, 生得粉装玉琢,手里捧着一束火红色的花,站在老人身边,稚嫩的脸上满是笑容和讨好:“爷爷,你看我摘的这些花,好看吗?”
  老人转而慈祥地笑,冲小少年摇了摇扇子,从中抽了一朵捏在手中,“好看,只要是离儿摘的,都好看。”
  小少年听到老人的话之后,脸上便全是欣喜,将手里的花一股脑给了老人,“我挑选了花林中最好看的花送给爷爷,希望爷爷喜欢。”
  话音刚落,一抹炽亮划破夜色,赤红的身影从天而降,墨刀直奔着那小少年而去。
  火焰将空中的风点燃,扑面一股热浪袭来,老人吓得赶忙起身,仿佛是出自本能,猛然翻下藤椅扑向小少年,惊叫道:“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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