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欢 第3节
  说来也奇怪,她自己稍微一动,全身的骨头立即发出尖锐的疼痛,而师岚野将她抱来抱去,如此折腾反而没让她感觉到多痛,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好像使得骨头都听他号令一般。
  沉云欢躺在新做的棉花被上,整个人像陷在了云朵里,全身都被柔软包裹起来。晒了一下午的被子散发着温暖干燥的气息,断骨被照顾得妥帖,浑身上下都舒坦起来。
  她看着站在边上清理碎草的师岚野,满心疑惑琢磨不出个所以然。
  那日初见时他露出的那个笑容好像变成了错觉,这几日沉云欢没在他脸上看到什么表情,偶尔与他说话也不怎么被理会,不管是有恩还是有仇,都不该是这样的状态。
  偏偏他又将沉云欢照顾得很认真,不管是换药还是喂饭都十分积极,晨起和入睡也会给她细细清洗手脸,现在还给她整了一床柔软的棉花被,这种细致的照料,是沉云欢从前在仙琅宗威风赫赫当首席弟子的时候,都不曾有过的。
  记忆里也根本没见过师岚野这个人,会不会其实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某个仰慕她的人造出来的人偶,毫无情绪地执行着被布置的任务。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这种东西是存在的,也叫厌胜之术,她从前见过。
  想到这,沉云欢开口唤他:“师岚野。”
  师岚野仍低着头收拾,从嗓子里挤出一个懒懒的音节:“嗯?”
  沉云欢问:“你是活人吗?”
  师岚野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看了她一眼,倒是没什么激烈的反应,短暂的对视之后他反问道:“饿了?”
  话音一落,沉云欢还真感觉肚子有点饿,点了几下头,师岚野就出去给她准备晚饭。
  门关上后房中静下来,沉云欢又觉得他是不是活人没什么可纠结的,左右这人对她没恶意就行,等她伤势好了想要离开,自然谁也留不住。
  有了棉花被,沉云欢的睡眠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在师岚野给她擦手换药的时候就迷糊睡着了,一夜无梦,睡得很沉。
  隔天是被一声响亮的声音吵醒的,像是有人用力踹开了院门,厚实的木板撞在一起发出的声响,沉云欢骤然睁眼,接着就听见外面传来嚣张的叫骂,“师岚野,你这个死哑巴长本事了,现在还学会偷东西了?!”
  这是沉云欢来这数日,头一回听见有人来师岚野的屋子,听起来不太和善。
  继而是师岚野沉静地反问,“我偷什么?”
  还是头先那个尖酸刻薄的声音,“昨日有人看见你抱了一袋棉花回来,刚巧今早清点送上山的物资里少了棉花,还说不是你偷的?”
  师岚野道:“棉花是我昨日去城里买来的,若你们不信,可同我一起去城中找商铺老板。”
  “你手里有几个子儿?吃都吃不起,还有闲钱去买棉花?”此时传来另一人的声音,两人约莫也是找个由头来寻事,并未在棉花的来历上多作纠缠,又道:“你这水盆里怎么还有女人的衣裳?难道说前几日传你捡了沉云欢回来的消息是真的?”
  先前那人接上话,“她如今都是个废人了,你捡她能有什么用?别说我们哥俩没提醒你,这人此前遍地结仇,外面到处都是打听她消息的人,你一个草包捡了她这么个灵力尽失的废人,岂非找死?”
  这话沉云欢听不得,立即蹿了一脑门的火,想马上爬起来出去将二人的嘴撕烂。
  可恨她现在全身碎骨,若是身体完好,就算没有灵力也一样打得这二人满地找牙。
  师岚野竟也没有反驳,沉默着不知道在干什么,生了一张嘴除了吃饭好像没有别的用处,难怪这两人来了便张口骂他哑巴。
  这样爱答不理的态度似激怒了来寻事的两人,顿时几句骂声起,而后院里就是叮叮咣咣一阵响,东西砸了不少,最后二人各撂了几句难听的话才扬长离去,此间师岚野一直安静,像藤条抽在棉花上,半点声音都没有。
  沉云欢躺在床榻上,耳朵里尽是杂音,眼睛直直地望着破旧的屋顶。
  许久后师岚野推门进来,抬眼就看见沉云欢歪着脑袋,睁着一双墨黑的眼眸朝他看。师岚野走过去,将手里端着的一碗饭搁在床边的桌子上,轻声道:“吃饭了。”
  沉云欢见他素衣还算整齐,肩膀处落了半个鞋印,看样子不仅院子被砸了,连他自己也挨了揍。
  这人瞧着也人高马大,绝不是瘦弱之人,不懂他为何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沉云欢诚心问道:“你怎么活得那么窝囊,让人骑在头上欺负?”
  师岚野不应,在床边坐下来搅动着米粥,热气形成白雾,隐隐遮了他的面容。他眉眼平淡,像是对此习以为常,又像是毫不在意,总之并不见畏惧难过之类的窝囊神色。
  “他们是谁?”沉云欢又问。
  “同住在山脚的人。”师岚野答。
  答了一句废话,沉云欢对此很恼怒,眉毛拧起来,“你这张嘴能不能有点用,要不就是不说话,要不就是说废话。”
  师岚野被骂,并无表示,将沉云欢抱着半坐起来,汤匙送到她唇边道:“张嘴。”
  沉云欢顺从张嘴吃了一口,嚼了两下,评价道:“有点烫。”
  师岚野对粥吹了吹,又给她喂了一口,沉云欢刚才还气滚滚的,两口香喷喷的米粥进嘴里,尖锐的情绪立即软化,问他:“以前从未见过你,什么时候来的外山?”
  师岚野回道:“前些年。”
  沉云欢道:“既然在这里被欺负,何不回家去?”
  师岚野平静道:“无家可归。”
  沉云欢当下沉默,吃了两口后换了个话题,“怎么只有一碗,你的饭呢?”
  师岚野说:“米袋被打破了,剩余的米只够做一碗饭。”
  真是窝囊得让沉云欢叹为观止的地步,就这样师岚野居然还能毫无表示地放任那寻事的两人离开,如果不是因为胳膊的骨头还没长好,她这会儿指定要给师岚野鼓掌叫好。
  沉云欢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种事还能落在她头上,落魄到只能与人分食一碗饭的地步,一时间瞪着师岚野,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道:“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师岚野没说话,默默将剩下的半碗饭给吃完。
  沉云欢躺回床榻,连着好几日这样瘫着,她望着破旧屋顶的动作已经成了习惯,思绪飘忽半晌,最后打破房中的寂静,问道:“师岚野,你究竟是为什么捡我回来呢?你方才也听到了,我仇人很多,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找我的人,等着看我笑话,如若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你这小屋子怕是再无安宁。”
  师岚野将空了的碗捧在手里,望向沉云欢的侧脸。
  她的脸每日都被擦得很干净,从侧面看去,浓黑的眉眼成白皙皮肤上的点缀,翘起的鼻尖,微沉着的嘴角,沉云欢以一身剑法闻名仙门,实则这张脸也是相当出众的,令人见之不忘。
  那日她从长阶滚落下来,全身不停地往外涌血,整个人被血泊浸染,素色的衣裳也变得鲜红,染了血的脸也十分昳丽,像个精致的瓷美人,躺在地上毫无生气,如死了一样。
  师岚野淡声道:“当日你摔碎了全身的骨头,周围空无一人,若不是我将你捡回来,你一定会死。”
  沉云欢听到这话就笑了,“这么说来,我倒是挺幸运,正赶上你去那儿扫地,不然还真没人救我。”
  师岚野道:“算不上。”
  他收拾了碗筷转身要走,听到沉云欢在身后说话,“你放心好了,我虽然仇人颇多,但绝不会连累你。”稍稍一停顿,继而便是一声嗤笑,“至于那些欺负你的人,我当然也不会放过,等我养好了伤走之前,会狠狠地帮你教训他们。”
  谁知一直表现平淡的师岚野听到这话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脸上没有半点感激的模样,侧身转头,沉甸甸的黑眼仁朝她看,“你是我捡回来的,想去哪里?”
  第4章 换衣裳
  沉云欢虽然没从师岚野的嘴里问出多少东西,但至少确认了一点——他不会因为沉云欢的仇人多而害怕得丢下她。
  他虽然贫穷,而且被人欺负,但是看起来是一个心地良善的好人。
  当然这一点就足够了,沉云欢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养伤。
  先前的一身犟骨头这回碎得彻底,也是明白了仙琅长阶她的的确确已经登不上去,想要拿回她的剑,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师岚野早出晚归倒是挺忙,但一天会给沉云欢换两次药,那些药草也是他自己做的,拆下来的时候药草汁全都穿过她的皮肤渗入骨肉中,但是他一用水清洗又会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知道都是什么药材,药效倒是不错。
  沉云欢已经逐渐适应师岚野的照顾,一开始她就像个没有穿线的木偶,完全倒在床上任人摆布,后来慢慢有了些恢复,总是翘着手指头,在床板上哒哒哒地敲着,师岚野若是在院中,听到声音就会进来,问沉云欢要什么。
  沉云欢什么都不要,只是跟他说,你看,我的手能动了。
  有时候师岚野不在家,门也不挂锁,就会有一些特殊的“客人”造访。
  最开始来的,是一只角生得很长的鹿,顶开了门迈着蹄子进来,跟回自己家一样不客气,先是在屋中转一圈,然后来到床榻前。它跟床榻差不多高,鹿头正好能搁在床边,睁着一双圆圆的鹿眼瞧沉云欢。
  “出去,出去!”沉云欢尝试驱赶,但吓唬了几下也没什么用,那只鹿就在她边上待了许久,最后像是觉得无趣,自己就走了。
  这并不是特例,隔几日后,又来了狼,浑身灰蓝的皮毛,一嘴锋利的牙齿,径直走到沉云欢的边上。沉云欢这次被吓住,没有出声说话,怕激怒这只狼当场把她啃了。
  然而她的担心并未发生,并且奇怪的是它很快离开,半个时辰后去而复返,再来时嘴里叼着一只巴掌大的狼崽子。
  有几只稍大的跟在它后面,大狼将这些小的叼上了沉云欢的床榻后就离开,留下几只毛茸茸的小狼崽在她边上嗅来嗅去。
  沉云欢大为惊奇,愣愣地看着几只狼崽贴着她的手臂卧下来,姿态各异地睡起觉。
  临近傍晚,比师岚野先回来的是那只狼,把那些在沉云欢身边玩了一下午的狼崽子叼走。
  沉云欢一个人在这里躺得太久,师岚野又是个话少的,两人并不熟识也没那么多话题可聊,她早就无趣得满身长草,如今见了这些莫名其妙对她没有恶意的动物,倒也觉得解闷。
  诸如此类的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原本是隔几日才来一次,后来是日日都来,来的动物也不相同,有时候是白皮虎,有的时候是小花豹,另有一些松鼠,狸猫之类的小动物。
  有一回来了成群结队的鸭子,正遇上在沉云欢床边玩的虎崽,因此引发了一场吵闹的追击战,整个房里都是鸭毛和鸭子的叫声。
  这下可不得了,沉云欢的房里热闹得直掀房顶,师岚野回来的时候看见一地鸭毛,竟也什么都没问,一边听着沉云欢给他讲下午的热闹场景,一边打扫干净。
  不太妙的是,很快师岚野就发现沉云欢的手背上有一个爪印,是小虎崽在追赶鸭子的时候跳上床榻踩的,并不痛,但沉云欢现在的骨头比较脆弱,于是师岚野露出了有点阴沉的表情。
  “其实没什么感觉,我的骨头应该挺硬的。”沉云欢善解虎意地为它辩解了一句。
  师岚野没说话,看着外面天逐渐黑了,便点起蜡烛,开始为她拆板,这是每天晚上必做的事情。他动作轻快,板子拆下来的时候并没有感觉,清理腿上的药时还会顺道给沉云欢的脚擦一擦。
  沉云欢从前并没被人这样伺候过,一开始很不自在,看着他捧着自己的脚用湿布仔细擦拭,总忍不住缩脚想要躲避,强忍着尴尬和不适。
  现在已然非常习惯了,而且似乎是因为她已经决定伤好之后报答师岚野,所以现在十分安然地接受了他的照料。
  她好整以暇地靠在棉花枕上,说:“我觉得不出一个月,我就能下地。”
  师岚野的手掌宽大修长,握住她的脚掌正正好,低着头像擦拭瓷器一样反复将她腿上黏糊的绿色药草擦去,回道:“何以见得?”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然最了解。”沉云欢的另一只脚已经洗干净,搭在木盆边上,轻轻晃着,“你看,我现在已经能动脚了,说明我骨头愈合得很快,说不定过几日我的腿就能动了。”
  师岚野往她那只晃动的脚上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顺着她脚踝处捏了捏,发现她伤势愈合的速度果然快得出乎意料。当日捡回沉云欢时,她身上的骨头没有一处完整,包括脊骨。
  但脊骨和头骨恢复得是最快的,在她最初昏迷的那几日里就已经长好,剩下这些四肢,零碎的骨头太多,所以慢了很多。
  师岚野将她的另一条腿轻轻放下,没有回话,沉云欢对他的神情观察片刻,问:“你不高兴?”
  “我何时不高兴?”他反问。
  “你脸上没有笑的表情,你现在应该高兴才对。”沉云欢对他的无动于衷略有不满,认为师岚野现在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她的伤势完好代表着什么,于是直白明了地说:“今日我心情好,你往日的恩怨情仇,或是有何所求,都可以告诉我,等我伤好了就尽数帮你解决。”
  师岚野说:“没有。”
  即便是半瘫在床榻,处境与从前天差地别,但就那么一个轻挑眉毛的表情,她仿佛又变成了数月前那个不可一世的沉云欢,口气大得不行,“你想好了再说,这天底下没有我办不到的事。”
  师岚野站着想了一会儿,又说:“没有。”然后端着水盆转身,出了屋子。
  沉云欢枕着棉花,嘴里咬着师岚野不知从哪里带回来的糖棍,两只刚洗干净的脚百无聊赖地来回晃着,心说这性子真是闷得无趣,还及不上今日在她头边啄她头发的鸭子。
  师岚野去院中忙活了一会儿,再进来时手里拿着一套红色的衣裳。那红色非常浓丽,像是血染的一样,鲜亮无比。
  来到床边,师岚野将衣裳分放,一件雪白的内衬,配上赤红的无袖外褂,边上放着一条白色的裤子。衣服上没有什么金丝银丝绣的纹样,但胜在颜色很纯粹,因此也十分好看。
  沉云欢钟爱各种花里胡哨的衣裳饰品,在仙琅宗上她衣柜里的红色衣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来自五湖四海的绣纹和稀罕布料,各个都不重样,更不用提那些戴在头上的,耳朵上的,手上的各类珠宝玉石。
  出了仙琅宗是什么都没带,只穿了一身素衣,不过那日重伤昏迷时被师岚野换了下来,血液给染得一塌糊涂,师岚野洗了几次都没洗干净,沉云欢现在身上穿的,其实是师岚野的衣裳。
  现下他拿出这新的衣裳,是又打算给沉云欢换了。
  沉云欢自己也嫌弃身上的衣服好些日子不换,但是她考量着身体还不能动弹,不太理解师岚野要怎么给她换衣裳,于是一双盛满疑惑的眼眸盯着他瞧。
  师岚野先将人抱起来,将棉花被垫在她背后,往她的肩胛骨上捏了捏,顺着胳膊滑到手肘,抬起来活动了两下。她手臂的骨骼基本长好,只是躺了太久没动,身上的肉都软了,关节僵硬,也不太能使上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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