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逼疯高冷权臣 第13节
  “文达先生是我请来,”裴恕忽地开口,“我陪先生一道进城。”
  王焕吃了一惊,他还敢进城?就算洺州军现在占尽优势,但到了城里,是死是活,还不是自己一句话?带着笑,半是怀疑,半是激将:“裴使节仗义!不过眼下咱们两军交战,你真敢进城?”
  裴恕看他一眼,
  他改了口,不再叫裴老弟,是为逼婚做准备?淡淡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想来王都知不会无信,况且后续的安排,黄刺史尽皆知晓,都知即便杀了我,黄刺史依然能率领麾下,收复失地。”
  这该死的读书贼!就算今天杀了他,以目前的局势也未必能赢,反而彻底跟朝廷撕破了脸,朝廷必定会以举国之力围剿魏博,到时候反而不好收场。事已至此,不如做得好看些。王焕哈哈一笑:“痛快!这样,我也不说别的,从现在起到你出城,这洺水城门我不关,你要是还不放心的话,带上你的部下一起进来也行,怎么样?”
  “不必,”裴恕神色从容,“我信得过都知。”
  城门洞开,洺州大军在门前列阵相送,魏博大军在门内列阵相迎,裴恕迈步走进幽暗的门道,听见遥遥的马蹄声,煌急着,飞快地向近前来。
  远处,王十六加上一鞭,甩下追在身后的守卫,向城门前狂奔。
  他怎么能进城?魏博兵在他手里吃了这么大亏,多少人想要他的命,他怎么能自己送上门来!越跑越急,呼吸阻滞着,王十六狠狠一扯领口。
  于同一时间,看见城门内素服素冠的人,那双幽深上扬的凤目,隔着远远的距离,望向她。“郎君。”王十六喃喃着,冲到近前,一跃下马。
  裴恕看见她激烈奔跑之后,颊上的红晕,额上的微汗,她那双眼梢微垂的眼紧紧望着他,专注,炽烈,就好像所有这些人都不存在,所有的,也只是他和她而已。这般疯狂的执拗,他从不曾有过,也从不曾见过,若非深知她的秉性,几乎要让他以为,她是真心爱他。
  “郎君,”王十六靠近了,仰头看他,“我与你一道。”
  边上,郑文达恍惚着上前,一霎时分不清眼前是陌生人,还是十几年前,他那个以才貌名扬河朔的堂妹。
  耳边听见王焕的语声:“这是你娘的堂兄,你该叫一声舅舅。”
  “舅舅?”那张脸的主人冷笑一声,不是郑嘉,郑嘉从不会有这么尖刻的言辞,“这么多年我从不曾听说过,从哪里冒出来的舅舅!”
  裴恕在意外中,微微抬眉。他原以为,她会乐于攀附郑氏,为自己搏个好出身,但她这模样,根本就是自己斩断了这条后路。
  郑文达站住脚,到此时,确定她是郑嘉与王焕的女儿,那么一个满腹诗书的人,竟生出这般粗俗无礼的女儿!让他不禁生出几分庆幸,亏得郑嘉真的死了,以后两家不必再走动,否则这粗野女子,必定会败坏郑家的名声。
  “放肆!”王焕半真半假骂一声,觉得痛快,眼中甚至还有点笑容,“管他哪里冒出来的,反正是你舅舅。”
  舅舅?王十六冷笑着,眼前闪过九年前那个深夜,她追着母亲逃出魏州的时候,母亲在岔道口停步,极低的声音,自言自语:“郑家是回不去的啊。”
  母亲踏上了另一条岔路,没有回郑家。九年里零零碎碎,各处拼凑了消息,她终于明白了母亲当初那句话:郑家早已公布了母亲的死讯,这世上,早已不存在出身荥阳郑氏的郑嘉。
  那个夜,她唯一一次,看见冷静淡漠的母亲,也会惶恐。“阿耶要认就自己认,反正我不……”
  话没说完,看见裴恕凤目微扬,向她一横。
  不露声色的威压,还有警告,他不想让她再说。他请来郑文达,为的是向王焕示好,促成和谈,他不允许她破坏他的计划。
  王十六顿了顿,那个“认”字便没说出口,裴恕迈步向前:“王都知,郑夫人的灵堂在何处?”
  “过了这条街就是。”王焕看看他,又看看王十六,这不孝女,对自己耶耶吹胡子瞪眼的,对裴恕,倒是听话得紧,“十六,你认得路,你陪着裴使节,别让他走岔了。”
  街道并不长,路边断壁残垣,数日前血战留下的痕迹。裴恕目视前方,余光瞥见王十六低着头,纤细的颈子从斩衰粗糙的生麻衣领里露出来,似新生的藕节。她现在不看他了,红唇紧抿,一言不发,让他在清净之余,又觉得有些微微的异样。
  “到了。”王焕停住步子,“郑兄弟,裴使节,请。”
  入眼一片雪白,墙上、门窗上是上等缭绫、春罗制成的孝帐、孝缦,地上铺着几寸厚的线毯,裴恕净手敬香,侧边蒲团上王十六双膝跪倒,叩谢答礼。
  让人一刹那想起南山那夜,悠长苍凉的招魂声,她苍白着脸,喃喃自语道,死了干净。她从方才开始,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这样安静到沉默,实在让人不习惯。
  又一炉龙涎香点燃,是郑文达,郑重行礼之后,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这是当年的婚书,妹夫收着吧。”
  王十六抬头,看见王焕晦涩的脸,他顿了顿,接过锦盒打开,内里,是一张撕碎后又粘好的红笺,颜色发旧,显然已经有许多年头。
  是母亲和王焕的婚书吧。她曾偷听过母亲和璃娘说话,当年王焕带着婚书上门,逼郑家签字,被郑家撕了个粉碎。但如今,郑文达改口叫妹夫,这桩婚事,隔了十几年,不管母亲有多痛恨,依旧做成了。
  “阿舅发了话,”王焕跟着改口,“那我就收着。”
  愤懑突然压不住,王十六冷冷开口:“我怎么听说,荥阳郑氏的女儿郑嘉,十六年前就因病去世,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裴恕看她一眼。这么多天,她对郑嘉之死淡漠到绝情,让他一度曾怀疑郑嘉未必真的死了,这是她第一次,对已故的母亲,流露出真切,甚至可以说是激烈的情绪。
  四周一霎时安静到了极点,王十六昂着头,看着郑文达。
  那些东躲西藏,颠沛流离的日子,郑家从不曾伸出过援手。他们没能耐对付王焕,便抹杀了母亲的存在,不承认这门让他们觉得羞辱的婚姻,什么名门世族,什么欺软怕硬的货色!
  “先时消息不通,以至于以讹传讹,”耳边语声沉沉,是裴恕,“女郎误会了。”
  王十六转头看他,他也正看着她,神色与方才没什么两样,但她知道,他不想让她再说。
  他并不是为个人私利,他冒着生死进城,是为了早日平息杀戮,还洺州太平。先前在南山时,他主动收敛了乡民们的尸首,备了香烛祭品,安排人招魂下葬,从那时候她便知道,他和薛临一样,心里怀着对苍生的悲悯。
  那么,她听他的。王十六咬咬唇:“是我弄错了。”
  裴恕再一次,觉得意外。她从来骄纵任性,唯我独尊,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认错。
  “我来之时,家中长辈让我转告妹夫几句话。”郑文达压下心里的厌恶,向王焕叉手一礼,“荥阳郑氏数百年来尽心竭力,求的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嘉妹妹亦是深明大义之人,若是在世,必然也做如此想,如今洺州数十万人的性命都只在妹夫一念之间,愿妹夫早日退兵,送嘉妹妹回家,入土为安。”
  回家?王十六低着头,在袖子里紧紧攥拳,指甲掐进手心里。哪里有家?郑家不是,王焕这里更不是,生而为女,从来都没有家,她倒宁愿就这么搁在灵堂里,至少这样,还干净些。
  “我哪里想打仗?还不都是为了十六她娘。”王焕叹口气,“我也不是铁石心肠,这些天陛下又是惦记我,又是赐寒衣,我简直感激到死!裴使节也三番五次替我说话,现在阿舅又亲身来这一趟,也罢,这仗,我不打了!”
  他竟这么轻易松口?裴恕抬眼,看见郑文达如释重负的脸,王焕在笑,狡诈试探:“不过,我一直有桩心事,趁着阿舅也在,正好咱们商议商议。”
  “阿舅,你看裴使节与我家十六,是不是天生一对?”
  裴恕冷冷低眉,对上王十六惊讶的脸。
  第19章 娶了她
  翠眉黛眼,芙蓉如面,这样惊讶地微张了红唇,自有一种天真妩媚的可喜。但她不可能惊讶,她早知道王焕的盘算,甚至这盘算,还是他们父女两个同谋。裴恕觉得可笑,比起现在这副矫揉做作的模样,还是先前那副浑身是刺,见谁怼谁的模样,更适合她。
  “这,”郑文达出其不意,老半天反应不过来。王焕明显是要撮合裴恕和王十六,可裴恕从不曾提过一个字,况且
  这两个人。一个清鉴贵要,前途无量,另一个粗鲁无礼,又有王焕那么个父亲,哪怕他身为舅父,也觉得这个外甥女根本配不上裴恕,“这个么。”
  试探着去看裴恕,他神色冷淡,一言不发,郑文达瞬间明白,他不愿意。那就不能由着王焕胡来:“今日只为祭奠妹妹……”
  “母亲尸骨未寒,”说话突然被打断,是王十六,“我眼下,什么都不会考虑。”
  裴恕不动声色。奸佞篡国之时,尚且要三次推辞,她很懂得这个套路。
  “你给我闭嘴!”王焕叱骂着,想不通她为什么拒绝,她不是一直疯了一样追着裴恕吗?“长辈们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来人,安排宴席,我与裴使节商议大事!”
  侍卫应声而去,王十六起身:“阿耶不要逼我,孝期未满之前,我绝不考虑此事!”
  最初的惊讶过去,此时明白了王焕的意图,他是看打仗没占到便宜,便想绑上裴恕和裴家,争取最大的利益。也看清了裴恕的心思,他不会娶,他的目光冷淡,嫌恶,他根本瞧不上她,可她不能让他出言拒绝,惹恼了王焕,招来杀身之祸,这个拒绝,由她来说。
  伸手,拉住他低垂的袍袖:“我送你出城。”
  裴恕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柏子香气,与他平素所用的并不相同,暖一点,柔一点,也许,沾了她自己的气味吧。拂袖甩开,她立刻又拉住,低低的声:“跟我走,快!”
  纷至杂沓,士兵集合的动静,郑文达也知道形势不对,跟着起身:“时辰不早了,妹夫,告辞。”
  王十六拉着裴恕,迈过灵堂高高的门槛。外面的士兵已经集合完毕,只不过王焕不曾下令,并没有人敢上前,她骑来的马匹不见了,王十六用身体遮蔽着裴恕:“你跟着我。”
  裴恕甩开她的手。厌恶她举止轻浮,又觉得她今日十分古怪。她不是一直纠缠,想要攀上他吗,为何此时又装腔作势,一再拒绝?
  身后,王焕慢慢跟出来:“裴使节走得这么急,是怕我杀你?”
  裴恕淡淡道:“我既然敢进城,就是信得过都知。”
  他不会杀他。城门开着,门外就是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洺州军,若他死了,正好激起同仇敌忾,一举破城,王焕不敢冒这个险。
  “别怕,有我在。”耳边轻柔的语声,裴恕低眼,是王十六。别怕,孩提之时,母亲曾对他说过,长大后他曾对妹妹说过,只是不曾想到,此时此地,会从这个轻浮粗俗的王十六口中,对他说出。
  “我也信得过妹夫,不过时辰的确不早了,”郑文达见情形不对,出来打圆场,“妹夫军务繁忙,我们就不打扰了。”
  “自家人,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王焕看看裴恕,又看看王十六,他两个离得那么近,眼神举止,分明比别人亲密,这不孝女,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不过妹夫一定要走,我就不留了。”
  “来人,护送舅爷和裴使节出城!”
  亲兵们列队护送,王十六紧紧跟着裴恕,越过他深潭一般的眸子,望见十五岁那年春日,薛临含笑的眼,“我家十六,长大了呢。”
  他为她挽起长发,用一根羊脂白玉的簪子。
  那是他给她的及笄礼,他走了很多地方,千挑万选找到的美玉,刻着云纹龙纹,与他从不离身的那块云龙玉佩,那么相配。她的及笄礼,她与他,未曾说出口的许诺。
  身边人影一动,王十六回过神来,裴恕快步向前走去,甩开了她。
  越走越快,带着点莫名的焦躁,望见洺水城洞开的城门。身后脚步声急,王十六追了上来。她方才又是那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又好像越过他,看向未知的某处,他还以为,她以后再不会这么看他了呢。
  “裴君慢些,”郑文达快步跟上,“都知还在后面。”
  裴恕停住步子。方才,他是焦躁了么,因为王十六?头脑一霎时警醒,慢慢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污秽。她不曾与王焕一起逼婚,因为她知道,逼也无用,从一开始她就定好了策略,舍命救他,背叛父族帮他,今日又替他拒婚,送他出城,她是要市恩于他,要他自投罗网。
  上兵伐谋,逼迫乃是下策,王十六这般无声无息的浸润,才是厉害手段。
  “不要停。”王十六跟上来,眼前洞开的城门渐次与永年城重合,让人突然紧张到无法呼吸。
  那根簪子,她与薛临定情的信物,永年城破那天,断了。她被王焕带走,连簪子的碎片,都没能找到。伸手来推裴恕:“快走!”
  冰凉的指尖拂过皮肤,裴恕退开,冷冷道:“女郎,请自重。”
  王十六怔怔看他,脑子乱得很,分不清真假,看不清是谁,王焕大步流星走来,笑得爽朗:“阿舅你瞅瞅,我家十六跟裴使节,多亲热。”
  “节帅,节帅!”城门外突然有人喊,一人一骑飞也似地穿过洺州军阵列,是陈奇,满身血污,嘶吼着向城门内冲来,“我有要紧军情!”
  王焕猛地一惊。
  阵列合拢,洺州兵正要上前拿人,裴恕抬手,向下一压。
  三军停住,不敢再发进,马匹冲进城中,陈奇力竭声嘶,一头栽下马来。
  牙兵飞跑着上前去救,王焕不动声色,转头向裴恕道:“裴使节,今天有劳,改天有空了,咱们再聊。”
  裴恕迈步走出长长的门道,轰然一声,城门在身后锁闭,裴恕下意识地回头,迅速缩小的门缝里,王十六苍白的脸一闪,看不见了。
  城门内。
  王十六怔怔回头,王焕沉着脸:“逆女!天天追在裴恕屁股后头跑,真要你嫁,你又推三阻四,耶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嫁?她要嫁的那个人,死了。她这辈子,再不会嫁给任何人了。王十六涩涩一笑:“我不嫁,我只要守着阿娘。”
  城门外。
  郑文达踌躇着,终于忍不住开口:“裴君,方才王焕说的那件事,我那个外甥女王十六……”
  “绝无可能。”裴恕淡淡道。
  手腕上一点凉,仿佛残留着她指尖的痕迹。她越来越放肆,而他似乎,越来越容易被她扰动了。
  城门内。
  “不嫁也得嫁!”王焕怒道,“现在什么形势?里里外外都不安生,嫁了裴恕,你也如愿,我也放心,你娘九泉之下也能瞑目,正好郑家也来了人,有郑家的面子,裴恕又想谈和,这门亲事已经成了七八分,你给我听好了,这事我一定要办,你安心在家备嫁,再敢捣乱,打断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