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魏长黎最终转过身,酸软的关节发出了零件扭动一般的咯吱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很熟悉的脸——这张脸不久前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曾经还出现在幻觉中,而如此近距离的、真正能触碰到的场景,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你是人是鬼?”
  足足沉默了有半分钟,魏长黎才开口问。
  他抬手去摸颜序的胸口,将掌心紧紧贴在对方胸膛中央偏左的地方,那是心脏跳动的地方,也是他曾经用一支钢笔刺穿的地方。
  此时那个原本应该空洞枯槁的地方,支撑生命的泵器正在一下一下有力地震动着。
  魏长黎僵住了,片刻后他抽回了自己的手,人体自主的保护机制以及24号强力的镇静作用给他圈起了一个密不透风的保护壳,他忽然不愿意接受外界更多更现实的信息了,并主动挣脱了颜序的怀抱。
  他走到落地窗前,想要拉住窗帘把恼人的日光隔绝在外,但手已经抖到拉不起一块布。
  我正在和谁共处一室?
  谁?颜序吗?
  那墓地里躺着的是谁?遗像上是谁?死亡证明和通知单上又是谁?
  魏长黎最终放弃了和那块轻易就可以被风吹起的窗帘作斗争,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将他的轮廓勾勒得很锋利,但当光线融进眼瞳之中时,又将原本漆黑的眼睛照出一层泛着水汽的金褐色。
  他半天才扭过头,重新走到颜序身边,瘾/君子一样再次将手抵在他心跳的地方,再一次摸到那一声一声的心跳后,忽然回抓住颜序的手狠狠地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魏长黎笑了,但那笑容在逆光下显得有些扭曲,他尽力放轻、放缓自己的声音,像是已经蛀空的大坝还尝试去阻挡决堤的情绪:
  “颜序,我这里差一点就不会跳了。”
  这颗为你而跳的心脏,差一点就要疼死了。
  颜序眸光如雨点落入湖泊的涟漪一样颤抖着,他想要触碰眼前的人,但对方骤然挥开他。
  爱来得太深太沉太伤太重,因此首先涌上魏长黎心头的,不是复杂至深的爱意或狂喜,而是一种简单粗/暴的愤怒。
  暴怒。
  “我差一点就死了,颜序,”魏长黎能感受到自己的冷静所剩无几,正在被一种更激烈的情绪吞噬殆尽,他眼前花得直冒金星,额上颈间青筋直跳,“我他妈差一点就跟着你一起去死了!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的?你怎么能拿生死来和我开玩笑?!”
  其实就算世界上只剩下一个选择,颜序也绝不会用假死把魏长黎做到局里,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超出了他的控制,而现在魏长黎情绪濒临崩溃,显然不是解释的时机。
  颜序想要抱住他,却被他狠狠甩开。
  “别碰我!”
  魏长黎眼睛里面布满了血丝,他觉得自己快被撕裂了,脚踝上的检测器发疯一般狂叫,他身体本来就发着烧,因此惊怒中还混杂着至深的恐惧,担心这一切只不过是病痛之下的又一场幻梦。
  他困兽一样在卧室里面团团转了几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重新走到颜序的面前,一把抓着他的领子,低吼着质问:“你怎么想的?你知道这些天我怎么过来的吗?我恨不得在你的坟头前面一下碰死知道吗!把我整死了你高兴是不是?你解脱了是不是?你再也不用背着秘密拖着一个病歪歪的恋人了是不是?”
  “啪——”他倏然抬手,实在是急火攻心想要甩颜序一个耳光,但后者避也不避,就那么直面手掌掀起的一阵劲风。
  但魏长黎最终也没舍得,手挥过来硬生生拐了轨道,打在了颜序的肩膀上。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对方,呼吸全然阻塞在胸腔里,几乎喘不过来气。
  颜序眼中,魏长黎脸色苍白,眼圈还带着一丝病态的潮红色。
  这是他花了很多年好不容易才拼凑起来的人啊,捧着怕摔含着怕化,只是过了一个夏天,又碎成了一片一片的,显出一种不可逆的衰败与萧条。
  两人一时僵滞,空气寂静无声。
  片刻后,魏长黎身形忽然一颤——
  他看见颜序的眼睛也红了。
  魏长黎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攻心的怒火随着之前的宣泄快速消解,变成了一种后知后觉的无措。
  颜序在旁人面前从来都是高大从容、气定神闲的,但魏长黎见过他别的样子。
  他见过他被汗湿的被欲/望的眉眼,也见过他予取予求的疼惜与温柔,但他从来没见过他的眼泪,更没见过他哭。
  仿佛眼前这个人的泪腺天生不发达,又恰好从来都是坚不可摧的。
  怒火如兵败退散,一点劫后余生的感恩与不可置信,在焚烧的灰烬中埋下了种子。
  颜序趁魏长黎怔愣的间隙,再次将他抱进怀中,他低头,拉着人看了又看,最终才在他的眉心处印下一个吻。
  魏长黎眼睛微微瞪大了。
  颜序:“那根钢笔只是刺破了我的皮肤,并没有捅穿心脏,但它的笔尖上带有微量的毒素,没有阻断还是很麻烦。我当时只来得及联系宁科院的对应科室,后面就失去意识,现在想想还是挺凶险的。”
  魏长黎身体颤抖起来,颜序及时拍了拍他的背,低声哄道:“没事,现在已经没事了,你看,我就在这里,别担心。”
  等怀中人情绪稍微平稳,他接着说:“我的身份比较特殊,因此虽然咱们住的地方比较僻静,但安保系数很高,因此救援相当及时,但这种毒素是新型的,打在我体内的阻断药物虽然能勉强保命,还是昏迷了一段时间,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居所了。”
  魏长黎直觉颜序昏迷的时间绝对不短。
  果然,他听见颜序颇为无奈地说:“等我醒来,时间已经过了2个月了。”
  两个月,别说头七或者葬礼,那时候他碑前都开始长草了。
  “这些天我一直在一个叫作‘垂纶’的探组的监控下。这个探组比宁城警司署的权限更大,应该是直接对接省部往上的层级。他们联合、或者说向宁科院施压安排了我的假死,调用一种尖端的代谢抑制剂……简单理解就是高级的‘假死药’,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魏长黎:“为什么?”
  “我死了,整个颜家就会元气大伤,这个时机就是魏长钧最好的、乘虚而入的机会,不过他在国外做一些非法生意干得风生水起,不一定能看上颜家的那点产业,他应该是想要技术,以及原始的数据材料。”
  颜序顿了一下,启唇:“颜家有当年眠山社的实验数据存档,现在在我的手里。颜书悬是个疯子,但他也是个天才。他的很多实验方向、像基因编辑与改造在当时的技术框架下无法实现,却仍然极具价值,比如23号这种情绪舒缓类药剂就是nirvana在这些数据材料上进行研发的,已经优化了23代……”
  颜序并不知道nirvana已经接触过魏长黎了,还在思索如何向他解释这个组织的存在,魏长黎忽然闷闷地说:“24代。”
  “嗯?”颜序一怔。
  “现在是24号舒缓试剂,”魏长黎喃喃解释,“云洄找过我了。”
  颜序环紧了怀中的人,在这暗无天日的三个月时光里,他的爱人经历的事情远比他想象的更多、更痛苦。
  “‘垂纶’认为,魏长钧虽然潜逃国外,但他仍然在宁城留有势力,并且可能和一些没抓出来的尾巴暗通款曲,因此想用我的死为饵,把他们钓出来。在我醒来后,‘垂纶’的总负责人向我说明了这个计划,但拒绝了我近亲属需要有知情权的需求,因此我算是变相被拘/禁在‘垂纶’的范围内,我可以理解他们的立场,但无法认同他们的做法。”
  魏长黎听到“拘/禁”,心脏就和被什么拧了一样拉扯似的疼,他抬起手从颜序的眉骨向下移动,划过鼻梁、嘴唇,再到脖颈、锁骨,力道轻到有点小心翼翼,他想要摸遍颜序身体的每一寸血肉,确认他有没有受伤。
  “他们不至于虐/待我,”颜序弯了下眼睛,露出自己手腕上的灼痕,“不过我逃出来的吃了一点苦头,他们给我安了电子检测器,我花了将近一个月才弄明白里面的构造,尝试拆的时候还是遇到了不少麻烦。”
  魏长黎瞳孔一缩,慌张抓住颜序的胳膊,在看清那一圈电流的灼伤后,整个人晃了下,伸出手指,却碰都不敢碰。
  “没事的,不是很疼,就是看着吓人,”颜序引导着他将手搭在自己的手腕上,继续说,“我跑出来后先回了家,又到和平路上的租屋上找了一圈,最后从一些捕风捉影的新闻上查到了你可能会住的医院,从护士那里知道你去静养的消息……我想着我妈一定会从中打点,所以就到林屋这边,你果然在。”
  魏长黎眼眶依旧红着。他问:“那我不在这里怎么办?”
  “再找,”颜序用指腹按了按魏长黎眼角,声音温柔而坚定,“一直找,直到找到为止,或者直到我再被他们抓回去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