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事实上,这些鱼鳞指引着万千世界所有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海洋动物的进化方向——凡是生活在大海的生物,皆是潮汐之母的臣民,它们会本能一般的,按照祂的某一特征进行演化与生长。
  密布的鱼鳞之间,排布着鱼鳃般翕动的器官,当它们呼吸似的张合,便会发出缥缈而惑人的吟唱,足以摄人心魂,让航行的船只迷失方向。
  这也是海妖传说最早的由来。
  当然,像潮汐之母这样天生的概念化身、古老神灵,祂没有类人形的形态,没有智慧生命认知中的善恶观念,也并非有意地掀起海难、愚弄船只——可祂仅仅是存在,就可能对外界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
  就好比庞大的生物行过,抬脚间就不可避免地碾死土壤里细小的昆虫。
  此时,潮汐之母也在无意识地吟唱,悦耳而凄婉的音律随着水波荡漾。
  如果远处有船只能完好地驶过,大概率会猜测歌声来自一群美丽的人鱼,而不是一个庞大、狰狞、恐怖的怪物。
  突然,潮汐之母的吟唱陡然尖锐了起来,引起海水剧烈的摇动。
  祂像是在宣泄痛苦,也像是歇斯底里的叫喊。
  顺着血脉的联系,祂能感觉到,自己的长女已然死去了……
  祂未来复生归来的关键希望,就像吹蜡烛那样,被轻飘飘地熄灭了。
  源自生存危机的恐惧如同针扎,令祂愈发昏沉的意识清醒几分,险些要从敌人为祂编织的虚假世界里醒来。
  这时,另一位神灵漫不经心地出声了,【谎言】领域的力量随之扩散:
  ‘为什么要醒来呢?’
  ‘在我编织的世界里,你的威能仍然毋庸置疑,你的眷族仍然繁盛强大,无数文明向深海朝拜、祭祀,将价值连城的珍宝投进大海,点缀你那些位于深海的辉煌宫殿。’
  ‘在这里,你不必为你的孩子们忧虑;不必面对日益衰落的教会领地;更无需看见那个……在重创之下羸弱的自己。’
  潮汐之母的吟唱止息片刻,随后音调渐渐低沉,乍一听简直像是一位垂泪低语的母亲。
  但这仅仅是错觉。
  祂只是海洋的化身、具现化的怒海与静海,几乎是仅凭本能行动的神灵。
  在漫长的岁月里,祂或许也曾产生一丁点世俗意义上的情感,对祂的子女,对祂的眷族——但这些情感仍然是微薄的,不值一提的。
  祂喃喃挣扎:‘不……回到,现实……’
  ‘回到回到回到现实回到回回回回回现实……’
  另一位神灵静默一瞬,随即开始诡辩:‘我编织的世界真实吗?’
  ‘——真实,我敢保证任何存在前来,都挑不出任何违和的漏洞。所以,当一个世界足够真实、足够美好的时候,它又与真正的现实有什么区别?’
  这诡辩的话语,来自谎言领域的神祇,流言家。
  祂的神性形态,像是一颗虚幻的、由语言字符构成的心脏。
  心脏跃动,其上生无数口;口舌张合,其中又生猩红之心。
  当流言家出声,这些心脏表面大大小小的口舌,就同时发出千万种不同的语言;
  而嗓子眼深处的心脏鼓动,便流淌出蛊惑动人的话语,振动出简直要令人流涕的、无比真挚的真心。
  最高明的谎言家,永远表现得最为真诚无辜。
  在祂的诡辩与力量之下,受骗者哪怕质疑生命是否存在、死亡是否永恒,也无法怀疑流言家的真心。
  费了一番口舌劝说,流言家惆怅地叹息:‘我亲爱的朋友,您竟然不相信我吗?那我便没有任何话可说了,因为当您心存怀疑,一切语言就都失去了效力。’
  ‘可我仍然希望向您袒露真心——我永远是您最可靠的伙伴,最亲密的朋友,我们应当毫无保留地相互坦诚。’
  潮汐之母如同牙牙学语的幼童,磕磕绊绊地重复:‘可靠……最可靠……?’
  ‘当然,’流言家轻笑,‘我是您最可靠的伙伴。’
  ‘我能为您带来,您所能想象的一切快乐。’
  流言家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缝制成无缝天衣,将潮汐之母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使祂重新陷进谎言编造的盛世。
  在那个世界,潮汐之母还拥有一切,忠诚的子嗣、数不清的巢穴、无穷无尽的力量……
  虚假又如何呢?
  它足够美好。
  这正是谎言的真谛——让人明知它的脆弱,也不敢亲自戳破。
  见潮汐之母再度平静下来,流言家身躯表面的嘴巴纷纷勾起满意的微笑。
  用不了多久,潮汐之母的意志就会被完全磨灭,成为任祂操纵的傀儡了。
  流言家是一颗心脏——而心脏,是可以寄生在强大的身体里的。
  这种特性,就像某些特殊的真菌*,能够感染其余生物,在它们体内不断滋生繁衍,最终控制它们的神经、占据它们的躯体。
  通过这个方式,流言家将补上不擅长正面战斗的短板,甚至间接地控制海洋领域……
  这真是太美妙了。
  流言家正沉溺在美好的构想之中,巨大的心脏加速跳动,但随即就被一声巨响吓得停滞。
  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祂远远望向宇宙边际,只见那里被生生撕咬开了一条裂隙。
  裂隙深处,亮起一抹耀眼而美丽的银白光芒,如同一颗拖拽长尾的流星。
  银白星辰自宇宙尽头袭来,看似静美,实则裹挟着磅礴的力量,像一支锐利无匹的银色箭矢,穿梭间劈开无尽海水,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
  在其所经之处,无数星球的时间被扰乱,有些呈现出加速衰亡的过程,有些则重回到灭世潮水到来之前……恢复了微弱的心跳。
  星辰划过,既带来时间洪流的冲刷,也带来萌发的微小希望。
  流言家顿了顿,毫不犹豫地判断出自己并没有正面招惹命运的实力,心脏本体迅速躲到潮汐之母的柱身背后,同时分出一具类人的分身。
  在祂的判断里,命运对类人形的生物会宽容一些……
  这里的“宽容”,是指没有那么暴躁,不会张口就吞,总之能为祂争取开口辩解的时间。对于老练的欺诈者而言,只要还能开口,就还有无穷的可能性。
  而且,流言家本就是从普通智慧生命的层次攀升上来的,对于类人形态并不排斥。
  祂的分身采用了成神前的外形,身姿高挑,和人类一样具有纤细的四肢,五官也没有太大的区别,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让人一见就觉得亲切友善,似乎能向祂倾诉一切秘密。
  非要说不同之处的话,那就是流言家没有任何性征,面容柔和美丽,胸膛平坦,下身也同样干净光滑——这是由祂的原生种族决定的。
  祂的种族拥有近一百年的平均寿命,一生中会经历两次性别的转换,三十岁以下为雄性,三十岁至六十为雌性,六十岁以上为无性别。根据这样的生理规律,整个种族的社会,就有条不紊地分工、运转起来。
  毫无疑问,流言家已经处于最后一个阶段,再无任何性别特征。
  祂的声音同样雌雄莫辨,却不惹人厌恶,柔和地响起:‘我的朋友,尊敬的命运之主,我对您的降临感到意外……不过也很荣幸。’
  ‘我记得,在您开启轮回之前,潮汐似乎霸占侵蚀了您的世界,真是残酷不仁的行径,让我也深有同感……’
  银白星辰在流言家的分身面前停下,光芒坍塌压缩,凝聚出一位年轻男子的身影。
  面容被朦胧的光晕笼罩,像是隔着一层缥缈模糊的水雾,让人看不清晰,只能勾勒出青年颀长有力的身姿轮廓。
  命运的主宰忽然前来拜访,没有丝毫风尘仆仆的狼狈。
  祂身穿一套人类社会常见的黑西装,西装胸口别了一朵白色纸花,看起来庄严肃穆——好像是来参加葬礼的。
  祂出声打断流言家的话语,语气有些戏谑:“你深有同感……这就是你把潮汐之母仅存的子嗣,引往我的世界的原因?”
  在鱼卵出现的瞬间,易逢初就察觉出不对劲。
  虽然潮汐之母是注定会来到祂面前的仇敌……但这次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古怪。
  哪怕复仇心切,易逢初也不会主动引导神性生物降临人类世界,而应该会把战场定在某些荒芜死寂的副本里。
  而祂的意志,就是命运的意志。
  万千可能性的齿轮转动,决定了属于潮汐之母身上的终末,原本应该在更加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到来。
  可现在的状况却是,某一个齿轮发生了微不可查的阻塞,导致命运庞然的规则里产生一丝错乱,最终推动静海皇女降临在地球……
  这背后,必然有一位真神的插手。
  易逢初凝视着眼前的流言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在这一刻,没有实体的笑声,却给流言家带来几分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