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远远望去, 仿佛无数狰狞的人面穿梭在林间, 这些飞蛾触角晃动, 竟是发出了村民们热情的欢迎声:
  “蜂蟻村、蜂蟻村蜂蟻村……”
  “蜂蟻村欢迎你们!”
  距离最近的时候,诡谲人面几乎要贴上车辆后窗, 对着车内的人们眨着眼睛。
  车里的所有人都紧张而恐惧地攥紧手, 摇晃着头试图驱逐这可怕的迎接声,他们在心里不断祈祷:
  快点, 车再开快点啊——
  车身在简陋的山路上摇晃, 似乎已经能够隐隐听见引擎轰隆隆的悲鸣声。
  雨越下越大, 缀成串串珠帘,哪怕雨刮器正在不停来回擦拭, 前方的景象仍然愈发模糊。
  时间一点点流逝,那群诡异的人面飞蛾, 正在离这群逃亡的学生越来越近,可他们却无计可施。
  无论车辆怎么加速、怎么向前,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永远都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山林。
  直到重复经过几次一模一样的歪脖子树,学生们才逐渐绝望地相信——他们似乎被永远困在了这段路上,就像传说中的鬼打墙一样……
  李音坐在易逢初旁边的座位上,她的脸颊毫无血色,透出饱受惊惧折磨的憔悴。
  双唇颤抖,她低声对易逢初询问,视线却并没有落在易逢初身上,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们会活下来,会活着出去的,对吗?”
  易逢初若有所思,没有回答她的话。
  他只是轻轻叹息一声,冷静地对前方驾驶位说:“停车吧。”
  开车的同学愣住了,她几乎脱口而出质问:你疯了?想带着我们一起找死吗?
  但当她的视线再度移向后视镜,和后座那双漆黑淡漠的眼眸对视,踩着油门的脚却不知不觉地开始泄力。
  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浮现起了当初门外那个被易逢初驱赶——亦可能是直接杀死的邪物。
  一时间,对于“专业人士”的信任和求生的本能开始拉扯,最终滑向前者。
  “不管了!”
  开车的同学咬咬牙,开始一边减速,一边交替打着远近光灯,试图吸引前方另一辆车的注意,“反正向前也开不出去,继续耗下去肯定也是被追上……不如赌一赌!”
  “专业的东西就交给专业的人做,既然我们都不懂这些,那就只能控制自己不要添乱……”
  摇晃的车身渐渐停下,前面那辆车则是迟疑着向前滑行了一段路,最终也在距离易逢初这边十余米之外的地方停住。
  听话,听劝——易逢初喜欢这样的人。
  于是他神情舒缓,难得赞许地看向驾驶座:“做得很好。”
  开车的同学一懵,明明只是同学关系,但她莫名产生了一种自豪感,好像被什么重要的大人物褒奖了似的,简直是受宠若惊。
  易逢初没有在意旁人的反应,他打开车门向外望了望,啧了一声:“没带雨伞……”
  话音未落,他便已经缓步踏入雨幕中,反手关上车门。
  头顶是展露怒容的阴沉天空,面前即是如潮水般纷飞涌来的灰白蛾群,但易逢初还是像往常一样,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主动走向蛾群。
  他的姿态与其说是在逃亡途中,倒不如说更像是在奔赴一场期待已久的华美宴席。
  呼啸的风吹起他的发丝和风衣衣摆,非但不显得凌乱狼狈,反而透出一种与此时此地格格不入的潇洒。
  风力之中,道路两旁的树木纷纷垂下树梢,像是在对这位独特的宾客弯下腰致敬。
  因雨丝朦胧,同学们难以透过车窗清晰地看见易逢初的神情,唯有这道从容的背影深深映入眼底,成为一片噩梦似的荒诞混乱中,唯一一个镇定人心的锚点。
  在这样说不清的震撼里,低低的哭泣声逐渐消失,车内陷入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息凝神,目光紧紧盯着易逢初冒雨走向庞大蛾群的身影。
  在飞蛾几乎只离他一臂之遥的时刻,易逢初忽地露出一抹微笑。
  他竟然不躲不避,反而迫不及待似的展开双臂,像是要迎接这群飞蛾,也像是在拥抱这场愈下愈大的雨。
  ——“来吧,共同呼唤我的名字!”
  笑声被大风吹散,易逢初对蛾群如此说道。
  蛾群骤然一静。
  随即,车里的众人皆听到无比刺耳的尖叫声在雨中响起,音量大得像在他们耳旁炸开一般,震耳欲聋。
  无数飞蛾皆在“有问必答”的规则之下,怨恨不甘地念出了易逢初的名字,然后便如同被无形的烈火烧灼,翅膀痛苦地抽搐,浑身化为焦黑的余烬,融化在大雨里。
  灰白蛾群在易逢初身周狂乱地飞舞,试图以数量为优势吞噬他,但只能在靠近的瞬间灼烧、融化。
  蛾翅抖动之间,漏下细碎的白色磷粉,如同坠落的星屑般混着雨水,洒落在易逢初身上。
  特殊质地的磷粉似乎让雨水变得粘稠,渐渐粘合成一片银白的、薄膜似的外衣。
  远远望去,易逢初像是身披着银白华袍——华美的银纱从天而降,一半落在他身上,更多的则伴随着雨水流淌在地,蜿蜒成银色河流。
  群蛾尖叫着化为灰烬,原本遮天蔽日的族群渐渐稀疏。
  直至最后一只飞蛾从半空坠落,易逢初似乎感受到背后数道惊愕的目光,转头回望。
  在银白的磷粉薄膜衬托之下,他的双眼显得更加深黑幽邃,异常冰冷,让人呼吸一滞。
  这种冷意,不像是淬着怒火的刀尖给人的威胁感,而是另一种更加广袤,更加漠然的……像是人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宇宙,心里油然而生的冰冷荒芜感。
  这甚至令车内的同学们纷纷产生一种疑问:眼前向他们走来的,真的是他们的同类、同窗,而不是比起蛾群更恐怖的怪物吗?
  易逢初走回车旁,但所有人都沉浸在某种震撼里,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安静得可以听见呼吸声交替响起。
  只有李音很快有了动作,她打开了车门,示意易逢初快点上车。
  她脸上浮现出微笑:“太好了,我们可以一起活着出去……”
  “不。”
  出乎意料地,易逢初否定了她的说法:“出去的只会有‘我们’——不会有你。”
  他不仅没有顺势上车,还握住了李音搭在门边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将她拽了出去。
  踉踉跄跄地走进雨幕,冰冷的雨水瞬间从头淋到脚。李音很明显愣住了,雨滴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很快淌出一道道水痕。
  在她无措的目光中,易逢初用陌生的目光注视着她:“在这里,只要回应过虫蛹的呼唤,就会被它们取代。”
  “在同学们结伴走在山林里,第一次遇到‘王霖’呼唤李音的名字时,她早就毫无防备地做出回应了,对吧?”
  “李音才应该是继王霖之后的,第二个被盯上的寄体,”易逢初盯着“李音”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所有人都会活着出去,唯独不应该有你。”
  “——控制这座山脉百余年之久的蛾神。”
  易逢初拨开最后一层迷雾,指出躲在“李音”皮囊之下的存在的真实身份。
  “李音”神色逐渐恍惚,似乎有巨大的飞蛾在她眼眸深处振翅,大片白翳浮现而出,遮蔽了棕黑的瞳孔。
  “原来,你是注意到了这个漏洞……”
  “李音”——不,蛾神发出轻叹:
  “我本以为在突如其来的各种意外面前——尤其是在即将逃出生天的巨大惊喜之下,你能够忽略这一点。”
  “可惜啊,我还为了让你放松警惕,牺牲了如此多的子嗣。这件用我孩子们的尸骨织就的外衣,不知是否合你的喜好呢?”
  蛾神看着易逢初披着的银袍,语气终于脱离了伪装的惊惧不安,颇为戏谑地轻笑起来。
  说着说着,祂还以一种放在人类身上十分怪异、神经质的方式,用纤细的手指抠挖起喉咙,嘴巴张合之间吐出更多新生的蛾子。
  它们落出来时,甚至还在扑闪着皱巴巴的翅膀,随后孺慕地环绕在蛾神身周,既是忠实地拱卫,又是亲昵地贴近。
  易逢初面不改色地回答:“多谢,衣服礼轻情意重,我还算满意吧。”
  蛾神动作微顿,面色逐渐阴沉下来。
  子嗣于祂而言,不过是可以不断批量生成的仆役,但这并不代表着,祂能纵容其余存在随意享用它们。
  这和直接踩在祂头上有什么区别?
  “明明只是肉眼凡胎……哪怕有一丝真神血脉,仍然只是蝼蚁,”蛾神弯起嘴角,笑容僵硬而诡异,像是一张覆在皮肉上的笑脸面具,“是什么给你勇气,在我面前如此放肆的?”
  “无论你背后的存在多么强大,你终究不是祂!更何况,‘命运’甚至漠视你来到这里,祂也未必多重视你……”
  说话间,从蛾神口中落出的飞蛾已然飞快增殖,在祂身后蠕动成一团令人望而生畏的虫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