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养家日常 第10节
  他也不喜欢这位傅家阿婆,跟自家阿婆比起来,可差太远了。
  一家人吃完饭,林宝棠去收碗筷,发现碗里饭菜全都已经被吃光,也不知王氏心中作何感想,招手唤他:“宝棠你过来,阿婆给你钱。”心疼的将捏得汗津津的两枚铜板递了过去,小声问他:“你爹爹说什么了?”
  抢钱的时候急了眼,但事后她也有些心虚,想要探听儿子的态度,却又拉不下脸来,只能狠狠心舍两枚铜板出去。吃饭的时候便将铜板摸了出来,捏在手心里直到林宝棠来收碗筷。
  林宝棠虽寡言却是个正直的少年,他拒绝了王氏的贿赂,端着空碗出门之前,愤愤冒出来一句:“傅家阿婆,你怎么能把我爹脸上抓成那样?害他被家具店里的人笑话!”
  所谓的穷生奸计,他这话不提还罢了,提过之后王氏便宛如窥见一线天光,双目顿时放出光来,却来哄小少年:“家具店里的人都说什么了?”
  林宝棠只是表达一句他的愤懑之意,更不想在背后嚼父亲的舌头,给她通传消息,一言不发扭头便走了。
  王氏手里的两枚铜板没送出去,人却反而精神许多。
  当晚,一家人各怀心事入睡。
  次日早晨,林白棠早早便装好了小食酒水,方虎鬼鬼祟祟怀里抱着个油纸包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远远观望的郑氏,见小孙子朝着林家小舟冲了过去,这才转回。
  陆谦过来的时候,闻到船上肉香味,都快馋出口水了:“你们都吃过早饭了吗?今儿我娘早起做饭,烫饭都煮焦糊了,阿婆在那唠叨,我就着焦糊味吃了两口就跑,感觉肚子还空着一大半呢。”他家厨房里从来就没端出来过美味。
  林白棠早都习惯了他的挑剔,随手塞给他一个鸡蛋馅饼:“趁热吃吧,猜到你没吃饱。”
  陆谦接过馅饼咬了一口,金黄的外皮,内里也不吝馅料,满嘴鲜香:“这是加了麻油还有虾皮?”时令小菜加上鸡蛋虾皮麻油,简直要鲜掉眉毛。
  三小儿窝在船舱里,悄悄盯着林家大门的方向。
  没多久林青山父子便收拾出门了,他们沿着河岸方向走,眨眼的功夫,王氏竟也出门了。
  “来了来了,盯紧了。”
  三小儿兴奋的凑在一处,紧盯着王氏的方向,谁知越看越有些糊涂,林白棠不明白:“我怎么瞧着,她这是……跟着我爹爹呢?”
  陆谦吃完馅饼还不过瘾,试图打开方虎拿来的油纸包,眼角的余光盯着王氏的方向:“她盯着林叔父做什么?”
  方虎一巴掌拍开伸过来的手:“这是咱们的中饭,到时候就着猪蹄喝酒多美!这会先盯人吧。”
  陆谦遗憾收手。
  不过王氏很快便不用三小儿胡乱猜测,她一路跟着林青山父子到达陈记家具店,眼见得父子进去了,这才满意转身,往枫桥方向而去。
  她一路舍不得坐船,走得许久才到达枫桥镇,熟门熟路到得镇上一处偏僻破败的小院前面,但见房门锁得严实,便转头往河边过去,果然见得一年轻妇人背着孩子在浆洗衣物,见面便没好气问道:“金宝呢?”
  年轻妇人面黄肌瘦,双手被河水泡得泛白,见到王氏下意识便惊跳起来,结结巴巴道:“金、金宝昨晚没回来,不知道去了哪里……”她背上的孩子原本睡得正香,听到王氏的声音似乎被吓到,立时哭起来。
  王氏原本心气不顺,张嘴便骂:“不是让你管好金宝,别让他再出去赌吗?”又恨孙女:“都是这丫头一天到晚的哭,把金宝的运气都哭没了!”扬手便要打孩子,妇人下意识去躲,巴掌便落到了妇人脸上,立时在那削瘦的脸上留下了一个红印子。
  妇人吓得瑟瑟发抖,连忙把孩子解下来搂进怀中哄着,试图让小孩子停止哭泣。
  但小孩子听到王氏的声音便哭得更为厉害,王氏打不到孙女,便往媳妇身上狠拍了几巴掌才解气。
  年轻妇人不敢还口,不敢还手,只沉默的抱着孩子任由婆母撒泼。
  王氏一口郁气散尽,这才扭头直奔镇上的赌坊,连跑了四五家,才在一家新开的吉祥赌坊里拉出儿子,扯着他的耳朵边走边骂:“不是跟你说了别再赌吗?以前欠赌坊的债都没还上,怎的还敢来赌?”
  枫桥镇繁华异常,各地商贾云集,也有人靠着歪门邪道发财,赌坊生意便很是火爆。
  傅金宝显然被王氏从赌坊里揪出来不止一回,嬉皮笑脸凑上去:“娘,你可算回来了,可借到钱了?”双手伸到她面前,立等着拿银子。
  远远跟着王氏的林白棠见到王氏在傅家生的儿子便震惊不已:“是他?”
  陆谦也认出了那男子,唯有方虎还懵懵懂懂:“你认识?”
  “你细想,他不正是前几天咱们去胥门外被白棠叫破的小偷?”
  方虎仔细打量,惊讶不已:“原来是他。”还是那副邋遢的模样。
  王氏没好气的“呸”了一声,松开了儿子的耳朵,骂道:“那倒霉鬼一家子抠抠搜搜,明明有不少进项,却不肯把钱给我。连自己亲弟弟的死活也不管,可别怪我!”心疼的摸摸傅金宝的耳朵:“还疼吗?”
  傅金宝见到王氏,还以为她带了银子回来,谁知竟无功而返,立时变了脸色,恼火不已:“他竟这样心狠?”发愁道:“那怎么办?原来打听着他日子过得不错,想来能帮我堵上这个窟窿,谁知竟指望不上。娘,我只是运气不好,说不得有了翻身的本钱,便能发一注横财,让您老穿金戴银住大屋,好好孝顺您老!您可一定要帮我啊……”抱着王氏的胳膊央求个不住。
  王氏早听过儿子多少次许诺,虽然每次都不曾兑现,但于她来说却是活着的全部指望。她从怀里掏出荷包,将里面所有的铜钱都倒出来,塞进儿子手中,疼惜不已:“我才走了几日,你那媳妇竟也不管你,身上穿的衣裳都馊了,我瞧着又瘦了,可是没好好吃饭?拿了钱赶紧去吃点饭,娘也要回去了,总要想办法给你弄一笔钱。”似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跟个木头似的,能做什么?”傅金宝发起狠来,面目狰狞:“哪天惹恼了我,连大带小一起提脚卖了!”竟是毫无一点夫妻父女之情。
  直听得远处
  三小儿震惊不已。
  “这样狼心狗肺的儿子,她竟当宝贝。”林白棠心疼自己父亲:“我爹爹那样好的人,竟摊上这样无德不慈的亲娘……”
  陆谦安慰道:“多亏她离开了林家,林叔父才能有林阿婆疼爱。”
  这倒是句大实话。
  林白棠展颜:“无论她有多少歪心思,左不过为着银子,我们家不会为姓傅的还赌债!”想到一家人安宁和乐的日子被别有用心的王氏打破,她心中涌上前所未有的勇气。
  第17章 第十七章可不正中了她的圈套?……
  等这娘俩亲亲热热去街边的小店吃饭,三人便往傅家左邻右舍去打听,结果验证了他们的猜测。
  傅家左邻收到林白棠送出的一包熟切耳丝,闻到肉香味知无不言:“哦,你说隔壁傅家啊,听说以前富贵过,后来便落魄了,搬到这里也有好些年了。傅家儿子不学好,文不成武不就,也不知被谁逗引去赌博,陆续把家里的田产铺面都输光了,气死了亲爹,越发没了忌惮。”
  那左邻颇为惋惜:“傅家当家倒还行,可惜管不住儿子。傅婆子疼儿子疼到了骨头里,但凡儿子所求,无有不应的,生生惯坏了。”
  右舍接到林白棠送出的糟小鱼,为傅家俩女儿叹息:“傅婆子心狠,家业被儿子败光了,却拿两个女儿填坑。大女儿傅金花被卖给外地四十多岁贩货的富商做妾室,多少年都不见回来过。小女儿傅银花就嫁在枫桥镇,说是嫁还不如说是卖,傅婆子贪图钱财,嫁女儿都是价高者得,黄花闺女给个年近五十的老头做了续弦,婚后不曾生养,膝下继子比银花还大着几岁,造孽哟!”
  “这当娘的,把儿子当宝,女儿当草,真是……”林白棠内心同情傅家这两位姑娘,对王氏更为厌恶了。
  “谁说不是呢?”右舍道:“银花夫家的聘礼全被傅婆子克扣,连床被子都没舍得陪送。好容易银花在夫家过得安生些,她还三不五时上门打秋风,被银花家继子当面嘲讽也当没事人,最后还是银花丈夫发了话,傅家母子来一回便打一回,这才断了傅家这门亲。”
  那邻居见三小儿打扮的整齐清爽,言谈之间说是来认亲,还好心劝阻:“赌坊的人三天两头来傅家讨债,傅金宝巴不得多几门显贵亲戚好替他还债,这亲……认不认还是要好生考虑的。”
  “多谢大爷!”林白棠面现惧怕,连连向那邻人道谢:“这么泼皮无赖人家,我们家可不敢沾。”
  离开傅家巷子,林白棠恍然大悟道:“原来她找上我家,早都打定了主意想让我爹爹替她儿子填赌债的窟窿啊。”
  方虎直言不讳:“真不要脸!”
  陆谦比较委婉:“有点过份!”
  俩小伙伴一致表达了对王氏及傅金宝的谴责不满之意,又陪林白棠去枫桥最繁华热闹处,将船上吃食酒水卖完,啃过了猪蹄,两人各分到两盅十月白佐餐,便结束了这趟旅程。
  回去的路上,林白棠划着船往陈记去寻林青山:“爹爹还不知道这些事情呢,早点告诉他,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你这也太心急了。”吃饱喝足,陆谦躺在船头,感受着船儿悠悠荡荡,头顶的天空不断变幻,时而被树木分割,时而被桥梁遮挡,只觉得此刻合该沉入梦乡小憩。
  方虎一身的牛劲催促:“咱们还是听白棠的,这就去告诉林叔父真相。”
  没想到,他们晚来了一步,到达陈记家具店门口,远远便瞧见围着一圈人,王氏高亢的声音穿过人群,直往林白棠耳朵里钻。
  “林青山狼心狗肺,连亲娘亲弟弟也不顾,只管自己吃香的喝辣的,大家都来看啊……”她倒早一步赶了过来,竟跑到陈记家具店来闹。
  林白棠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腔热血直冲了上来,几要失去理智,三两下将船靠岸,嚷嚷着:“她既不想让我们全家好过,连自己儿子都不放过,不如我这就上去掐死了她,再给她抵命,大家都落得清净!”竟是要同王氏拼命的架势。
  陆谦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苦口婆心的劝:“白棠啊,你冷静点!她不就是想闹得你家里鸡犬不宁,闹得你们受不住了掏出银子填她儿子的窟窿才肯罢休?你要是现在跟她拼命,可不正中了她的圈套?”
  方虎义愤填膺,揎拳捋袖子:“管她什么圈套!黑了心肝的婆子,竟敢欺到白棠头上!”
  “你可省省吧!”陆谦一巴掌拍在方虎脑袋上:“她这样的无赖,何必跟她动武?”转头放柔了声气苦劝林白棠:“掐死了她,再把你搭进去,不值当!白棠你想想,她想让旁人谴责林叔父,你便替林叔父洗清冤屈,让旁人的唾沫星子淹死她,让她跟过街老鼠似的被人指责,岂不更好?”
  三人从小一起长大,每遇附近巷子里小儿打架斗殴,林白棠跟方虎往前冲,陆谦除了偷摸递棍子,还给两人出谋划策,使得他们在附近五条巷子里几无败绩。
  “那你说怎么办?”林白棠听着人群中激愤控诉的声音,简直不敢想象父亲的脸色。
  旁人不知道林青山辛苦,但自家人却深有体会。
  林青山从小吃过太多的苦头,以致于好不容易得陈记老板提携,恨不得把命都给人家,这些年风雨无阻来上工,对陈嵘感恩戴德,说句视为父亲也不为过。
  原本这是一段师徒相得的佳话,如果没有少东家陈盛的话。
  陈家生了几个女儿,得这一根独苗,自小被老太太抱在怀里溺爱,略长大些舍不得吃家具店的苦,便送去读书了。
  若是能趁此改换门庭,也算得陈记少东家的本事。
  可陈盛自来吃不得苦,读书既费脑子还得用功,一本论语学了好几年也还是没学明白,连先生也觉得孺子不可教,委婉跟陈嵘表达了自己力有不逮,无法教得陈记少东成材,请陈老板另寻高就。
  陈嵘一腔改换门庭的热血就这样凉透了。
  失望之下,便将儿子拉回家具店当学徒,打算手把手教儿子手艺,让他撑起陈记的门庭。
  奈何陈盛不但吃不得这份苦,还对自家老父亲最为看重的林青山冷嘲热讽——陈嵘在儿子一次次敷衍了事的态度之下拿林青山举例子,想让他跟这位大师兄多多学习,谁知却激起了陈盛的一腔反骨,跟老父亲犟嘴:“您老要是觉得林青山好,便收了他当儿子得了,何苦处处瞧我不顺眼,处处挑我的刺?”
  陈嵘揉着胸口恨不得给儿子一脚:“你个小兔崽子,好赖话听不懂啊?让你跟青山学,是盼着你学好,你倒处处挑青山的刺。他搁店里赚钱的时候,你在哪呢?我要真有青山这样的儿子,不知道多省心!”
  陈盛眼见得亲爹对林青山赞不绝口,每每生事,处处挑林青山的刺儿,都被林青山隐忍了下来。
  林青山受陈嵘知遇之恩,瞧在师傅面上不同陈盛计较,只当他年少不懂事而已。
  林宝棠有时候听着陈盛的冷嘲热讽都受不了,好几次气得眼眶发红——骂他便忍了,唯独受不了骂自己父亲。
  谁知王氏偏偏坐在陈记家具店门口,拍着大腿闹将起来,显然是打算彻底给林青山个没脸,逼他就范。
  王氏虽抓花了林青山的脸,却恨他不肯答应自己的要求,不能为傅金宝解困,心里怀着一腔怨恨,偏偏林宝棠提起家具店,顿时想到了别的法子。
  她一嗓子引来了陈盛。
  陈盛这几日跟一帮少年各处看赛龙舟,玩得不亦乐乎,昨晚又同人吃酒后半夜才回来,一大早便被老父亲砸门,他也装听不见,直赖到中午爬起来,吃过饭之后已经到下半晌,这才不情不愿来家具店上工。
  少东家原本臭着一张脸,磨磨蹭蹭到得店门口,正想着找个借口开溜,谁曾想撞见了这场大热闹,顿时精神大振,踱步过来掏掏耳朵,夸张的问:“这位大娘,你说谁?谁狼心狗肺不顾亲娘?”
  他隐约记得,林青山的娘可不是这一位,过年的时候还往他家送过礼,说是林青山媳妇大着肚子不方便,她做了些吃食送过来,多谢陈记对儿子多年照顾。
  王氏正怕无人搭话唱独角戏,谁知便有人上来捧哏,当即便大哭大闹起来,黑白颠倒将林青山不顾亲娘各种话往外抖搂,直听得
  林青山在店内面色青白交错,原本正提着斧子干活,情急之下提着家伙什便出来了。
  王氏见状,嚷嚷的更起劲了:“不孝子,你这是要对亲娘下杀手啊?”
  陈盛也在旁帮腔:“林师兄,我爹还老夸你孝顺懂事,怎么能对亲娘做出这样忤逆之事?”还向路过的行人求助:“大家伙儿给评评理啊……”
  路过众人听到这番话,逐渐聚拢,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第18章 第十八章只是深爱的那个孩子不是他而……
  林青山幼时失怙,颠沛流离,少时艰难求存,吃过苦,也无数次遭人嫌弃白眼,从未曾真正入心。万幸天可怜见,得继母龚氏悉心照顾,视如己出的疼爱,幼妹全心依赖,才教他在这寒凉人世坚持了下来。
  每晚回家,关上院门,便将外面的世界一同隔绝,连同旁人莫名的恶意与轻视全部挡在身后,始终不曾伤到他。
  他深知,那不过都是不相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