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 第145节
  她没给固定地址,司机便只能无厘头地全凭心意地绕着开。
  奉颐脑袋倚在车窗上,不知想些什么,眼眸凝着窗外景色有些呆滞。
  当车开过某片结冰的河面时,她却神色一晃,面上闪过一缕光彩,脱口道:“停车!”
  车在马路边急急停下。
  奉颐戴着冷帽,裹好围巾走下车。
  仔细远眺而去,才发现这片荒野不知何时已杂草丛生到没过人的脖颈。
  想想上一次来这里,还是许多年前,大家都无人问津的时候。
  她和程云筝、常师新三个人在这里放了一场烟花,庆祝自己未来即将步步高升的人生。
  她说希望下一次大家再坐到这里,是所想已事成。
  可如今真的成了吗?
  要做影帝的,傲骨尽挫灰心失意,被逼躲去海外;
  想流芳百世的,误入歧途,刀刃悬在脖颈上,再也回不了头;
  只有她,稍有半分人样,却也浑浑噩噩一片茫然。
  好好的三个人,仿佛从那一刻开始作鸟兽散。
  十年后再看,是故地重游,也是刻舟求剑。
  脚下石子路不稳,奉颐走着走着,忽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是旁边的宁蒗轻呼一声,紧紧抓住了她。
  两人的掌心交握,一晃神,仿佛看见那年婵丹官府,初见常师新时。
  “你好,奉颐。”
  “常师新。幸会。”
  那时双手友好交握,殊不知命运在刹那间会合,撑起他们今后十几年的拼搏与沉浮。
  眼前倏而再次重燃起满天的烟花,绚烂盛大,仿佛比那年在这里放过的那一场,更壮观更漂亮。
  凛冽的大风迎面扑来,刮得帽下发丝微扬。
  她搂着宁蒗的肩膀,对着那片天空,忽然轻声哽咽道:“蒗蒗,我想程云筝了……”
  钱、权,这两个东西,如同双刃剑,把少年心气活生生磋磨。
  “早知道成名代价这么大,就不入这行了。”
  成长的疼,抽筋剥骨。
  她真的很想回到过去,回到那个阳光明媚的课后,回到那个十八岁的扬州城,找到那个在奶茶店兼职的女孩子,告诉她:西烛,其实长大真的没有想象中那样好。
  很累、很累、很累……
  成年人的世界充斥大量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有的人出现三两年,却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有的人横跨过生命,以痛苦逼会你疯狂成长。
  而他们在时间线里走走停停,终究只是陪伴了其中一段路程。
  奉颐轻轻抹去眼角的泪。
  所以,人生这条路,终究是要靠自己一个人咬牙走下去的,谁来陪都不行。
  你说这些年她过得不好吗?
  其实挺好的。事业节节攀升,名气打进国际。
  但要说过得好吗?
  她总觉得这一路来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第100章
  ◎赵大情种◎
  这一年的三月,奉颐工作室开始招新人,她本人也正式开始参与到电影监制与投资出品等幕后工作里。
  在此之前,她将上海那两处房产全部抵押出去用以周转资金。
  监制的工作并不好做,几乎参与监督管理整个电影制作环节,前期筹备时的团队组建、预算制定,到后期剪辑发行协调,每个环节都需要她亲自把控。
  这是她去年同几位圈内友人在聚餐谈项目时,故意给自己揽来的活儿。
  当时只想转型,监制这个位置正好,全面发展把控,顺一次流程就能大概摸清那些细节与门道。
  现在倒觉得,人忙一些好,能避免胡思乱想。
  她小心翼翼,对自己第一部 监制的作品百般把控打磨。这一事几乎占据了她大半生活重心,脑袋时时刻刻处于高压运转状态。以前不觉得这些事多复杂,是自己亲手上阵了,才知道有多琐碎麻烦。
  就是偶尔忙里偷闲时,会无意晃个神。
  那时候想的都是:瑞泰这么大的企业,决策稍有偏航,便容易因小失大,亏损上亿。
  他压力恐怕比她更大。那时候他都靠什么缓压呢?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慢慢的,就会睡过去。
  生活被她计划得很规律很紧凑。白天推进行程,晚上回了酒店又开始策划工作室事宜。
  一旦忙了起来,日子就过得飞快,一连四个月的时间,直到这部电影开拍,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其中她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上话剧院排练。
  里面许多前辈都是曾经拍戏时候接触的,大家关系好,将她当成临时人员一同排练。有时候李蒙禧也在,两个人排练完就会一同上附近的小酒馆吃饭。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那一日柏莱酒店的事情。
  她能瞧出李蒙禧想给她道歉,但好几次话刚要出口,就被她打断转移。
  一来是她打心底里认为这事是自己差点连累了他。二来是她有意回避再提那日的事情,那讳莫如深的样子,好像这辈子都迈不过那道坎儿了似的。
  七月份是最忙的时候。
  她同自己较劲儿,片场和剧院两头跑,每天休息时间就五六个小时,偶尔更少。那段时间李蒙禧也经常来剧院,即使不排话剧,也会专程来等着她排练直到完毕。
  她在剧院混得熟,头一夜没休息好,困时就直接趴在后台桌上小憩。
  许多回醒过来,肩上都搭着件男人的外套。
  这时候她就会知道,李蒙禧今天也来了。
  宁蒗总说他们关系瞧着是越来越好,李老师现如今一口一个“奉颐”,哪还有当初客客气气叫她“奉老师”时的礼貌疏离。
  大概因为艺术行业或多或少有共通的地方,她们有很多话题可聊。
  李蒙禧会笑着打趣,说她这姑娘,拿着一根笔都能捏出敦煌飞天的味道,天生学艺术的好料。
  说这话的时候还有其他人在,众人都跟着笑,有的是真笑,有的笑着笑着,就意味深长地看向了奉颐。
  奉颐不是木头,能感觉到剧院里其他人对她的调侃与笑闹。
  因为西烛,她潜意识里不讨厌李蒙禧。
  所以大部分时候,她会跟着大家一起笑。
  但她没功夫琢磨这些事情,工作室那边的日程推进,她得全程参与。
  有关电影制作的,难免会与影院有所接触。奉颐这厢好几次都在饭桌子上碰到高从南,频率之高,两人却没与对方说上几句话。
  他们之间没什么太多交集,哪怕是她跟着赵怀钧的那十年里,她也不曾与他多说过什么。
  唯一的一次,还是她外出抽烟,两个人隔着一米的距离照面上,不得不简单招呼了两声。
  高从南那天多瞧了她一眼。
  十年荏苒,彼此都多少沾染了些对方的习性与影子。
  瞧她如今身段挺直又柔软,周身气质客气到趋近淡漠,抽烟时吞吐的神情举动、待人接事的风格,若不是高从南亲眼看见,还以为是来了个性转版的赵怀钧。
  奉颐离开得很快,没同他过多交流。
  也没问一句关于赵怀钧的事。
  那狠心的样,一如多年前他对赵怀钧说过的:“你就玩吧,玩着玩着把自己玩进去才好。你对人家千般好万般好,可大伙儿都瞧着,那姑娘却没那多的心思,你图什么?”
  彼时赵怀钧还能笑玩着手里的橘子,听完直接砸向他,不客气地回骂:关你屁事。
  赵大情种。
  现在他们都这么调侃他。
  《长宴》的龙标下来前,团队组织过一次内部试映。
  那天她和李蒙禧一同出席,一同到场的还有发行方、核心团队等人。
  单晴晴也受邀作为其中之一。
  三个小时的粗剪影片,单晴晴看完后不由感慨:常师新的审片能力,在这个圈里确实属于一流水准,好题材好作品竟一瞧一个准。想当初,这部片子无人看好,无人敢参演,连拉投资都成问题,只他一个人,瞧出它背后的巨大艺术价值,敢孤注一掷,让当时深陷舆论的奉颐参演。
  他是个赌徒,但也是个天才。
  这是业内再如何对他百般挑剔,都没人否认过的事实。
  从利二十年的导演功底,得获过柏林,入围过戛纳,影片中的艺术性自然不必多言。
  这部电影关键在于内容新颖,许多方面都展示了现如今真实的困境,平淡却尖锐,艺术价值、观众取向都十分广泛。
  尤其是片中的潘立琼在经历了来自家庭、社会的无尽歧视与多方压榨之后,终于破罐子破摔,眼中含泪,如同一只妄图挣脱枷锁的困鸟般振臂高呼的那一段——
  “真正的自由,不是站在人群高喊着所谓的自由,而是我站在这片贫瘠的精神土地上可以随心所欲。我可以是行业翘楚,可以是家庭主妇,也可以是普普通通的上班族。不满,那就去争取;安于现状,那就享受。我认为这样是最好的,那它就是最好的。我不需要有人跑来我跟前指手画脚,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全他妈是放狗屁多此一举!
  去他妈的「应该」!去他妈的一切束缚我的东西!我就是要砸碎他们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却妄图以另一种方式引导我控制我的思想!我就是要撕烂他们每一张出口不负责的嘴!”
  台词铿锵有力,字字清晰,振聋发聩。
  说尽潘立琼此生的困苦,也说尽了这三代女人遭受过的所有的苦难。
  这一段表演堪称全片高/潮,呼喊过后,整个观影室中的人鸦雀无声,被荧幕上那个铿锵有力的姑娘震得心中无声激荡。
  效果出彩,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