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 第133节
  他静了一瞬,说:“我好心给你提个醒,《长宴》是你最好的选择,这个机会一旦错过,你将来有一日必定后悔。”
  “言尽于此,后会无期。”
  说完,他转身上车,没再回过一次头。
  奉颐原本平静的世界却从常师新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开始轰隆隆地坍塌。
  很可笑。
  他要她接《长宴》是冲着奖项、冲着青云直上,如今却又将这成绩白白拱手相让,岂不是矛盾?
  常师新的车消失在夜色里。
  就像带走一个高开低走的故事,中途戛然而止,烂尾在这个即将开春的季节。
  后来的一个月奉颐过得忙碌而混乱。
  这事就哽在她心头不上不下,始终无法消解。
  新的一切都来得非常快,快到奉颐还没反应过来,许多事情便已经成了定局。
  手机通讯录里昔日热闹非凡的工作群一个接一个地解散,新的工作群、新的同事也一个又一个地挤进来。他们在某个下午,彻底从奉颐的生活中消失,只有宁蒗哭着说不想离开她,毅然从瑞也嘉上辞了职,转头跟着她入了荣丰。
  除此之外,还有新的公司对接,签订新的经纪合同,成立新的工作室,以及在瑞也嘉上时合作的商务代言,通通需要新的对接。该放下的放下,该续签的续签。
  avielle的judy从来看的都是奉颐这个人,所以在入荣丰后,avielle是为数不多的跟着奉颐经济合同走的品牌方。
  签订新的代言合同会牵涉到新旧两家公司,过程十分纷杂,judy烦不胜烦,那天约她一起出来见了个面。
  两个人坐在上海某家咖啡厅里,judy翘着二郎腿,瞥了一眼旁边带着墨镜的美艳女人,忽然问起她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北京了?
  奉颐想了一下,没说话。
  “最近北京城可热闹着,好多好戏。”judy指甲轻扣在桌面,哒哒地响着:“雷芷嫣趁这段时间抢了白水苓好几个广告代言,白水苓没法,听说气哭好几次;瑞也嘉上竟然一次捧起来两个新人,你那……前经纪人,还真有点儿本事。”
  说到这里,judy也不免感慨城市的节奏飞快,一个月前这位还是瑞也嘉上主捧的招牌,一个月后,却成了荣丰的“新人”。
  judy说:“还有瑞泰那位三公子,瑞泰对他已是犹如囊中之物,却非要逼他老爹下位,你说他到底着什么急?”
  知道judy此刻故意提起他是为什么,奉颐不吭声,咖啡杯捧在手里却再没喝过一次。
  赵怀钧自洛杉矶之后,似乎无暇再顾及她。
  诚如judy所说,他的重心全在瑞泰,她想联系估计都够呛。
  而她和新经纪人单晴晴,以及其余的新同事、新商务都相处一般,有待磨合。
  这一个月来,如同梦幻一般的日子,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她:
  她真的和瑞也嘉上彻底脱离干系了。
  断舍离,断舍离。
  原来断的是不舍,离的是心。
  --
  五月时,《坍塌纪元》的合同到了不得不签的地步。
  奉颐把自己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杨晟联系她的时候,她正躺在上海的酒店里,想动用自己卡里的余额购置一套合适的房子。
  杨晟的话中意是,如果她再犹豫,可能这个角色就会面临换人,多的是女演员盯着这个位置,他现在已经是最后的争取。
  不知道到底是出于本能,还是受到常师新那句话的影响,她竟然还是犹豫了。
  她是一个尊重自己直觉的人,所以在接完这个电话后,沉思良久,还是决定给秦净秋拨去一通电话。
  秦净秋每年都会在暑期带领学生们下西南地区偏远乡镇支医。
  妈妈参与研究,几十年都扎根基层,一定知道更多她不知道的事情。而她也确实很想知道,自己是否真如常师新所说,脱离了大众。
  “你说的这种情况也有。那边的小孩子大都读书很少,几乎九年义务教育一过,要么进厂,要么务工,不争气点的,就成为村里游手好闲的赖皮。但大多孩子,为了贴补家用,都会提前进入社会打工。”
  “但青少年未形成稳定价值观之前过早接触社会并不是很好的事情,这你知道的呀。”
  奉颐听着电话里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不痛快:“嗯,我知道……”
  秦净秋还不了解自己的女儿,见状,又靠在椅背上想了想,说:“那就拿大山里的女孩子来说吧,很多女孩子会选择更早结婚,其中不乏未成年生子。说起这个……这其实是一种教育匮乏的体现,即使是在九年义务教育遍行的今天。时代在进步,但其实个别地区仍还有很多这样的情况。”
  奉颐点点头,又问了一个剧本中的细节:“所以如今还是会有女孩子连吃个苹果都要看人脸色?”
  关于这个问题,秦净秋没直接告诉她答案,而是道:“以前病房有个病人因为工作累坏了身体,住院的时候妻子一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一边又得回家照顾家中的孩子老人。咱们医护几人都夸他有个好媳妇儿,可你知道人家说什么?「她每天清闲在家就做做家务,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么?」”
  “所以社会结构会在一定程度影响家庭结构,很多并不懂得认可全职太太或者全职丈夫价值的人,就会在家庭中产生压榨。但这些问题在我看来,是可以通过前期教育时提前干预、引导、渲染并解决的,只是很多家庭会忽略并默认这些隐形的问题和困境,更糟糕的是,他们也不懂得要如何正确教导。”
  “就像你说的,很多地方、家庭里,父亲占有很高地位,如果小姑娘在重男轻女的环境里,就很可能处于底层的底层,看人脸色的可能性十分高。”
  说到这里,秦净秋笑了两声:“你从一生下来就没见你瞧过什么人脸色,物质丰富,精神富足,已经比很多人都幸福了。”
  所以理解不了,似乎也成立。
  奉颐思维已经渐渐清明。
  她开始痛骂自己是井底之蛙,何不食肉糜。这世上有无数种人,无数种生活方式,她没见过却不代表不存在,所以又怎么能自大妄为地一昧否决它们呢?
  她诚恳道:“您才是人民的好老师。”
  得了女儿的夸奖,秦净秋哼笑:“你妈我年轻的时候去境外战场支援,看过多少人间冷暖?我告诉你,这个世上,许多看不见的角落里,还有很多负重前行的人。对他们来说,活着,就已经很幸运的事情了。”
  活着,就已经很幸运的事。
  奉颐仰首,细细品着这句话:“您去那边支医的时候有留痕……拍照,或者录视频吗?”
  “当然有,你需要的话,我让我学生发给你。”
  “我需要,”奉颐说,“那我先挂了,您尽快发给我。注意身体,我有时间了回去看您。”
  奉颐断线后,等了好半天才收到秦净秋的邮件。
  她打开电脑,点开邮件,一张一张地翻看过去。
  拍的照片都是团队支医时顺利结束的照片,照片里还有村长、支书等领导干部。照片虽都是合照,却能轻易地看出他们站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之上,连背景里的都是刚冒出一茬的隐约露着黄土的荒凉大山。
  奉颐坐在电脑前,看完最后一则视频后,忽然就想起了当初拍《钉子户》时,樊牧在剧组时别有用心地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艺术工作者,如果脱离实际,就永远演不出有深度的层次复杂的好戏。我愿意为此一往无前。”
  那时候她对这部作品缺少发自内心的尊重,以至于都对樊牧的许多话都有意识地屏蔽忽略,甚至无视。
  她阖着眼,迫使自己所有思绪都回到正轨,让自己回到正轨。
  可到底什么是正轨呢?她真的偏离了么?
  这时,西烛的眉眼冲浮在了她脑海。
  以及她甜笑的声音:“熙熙,带我去见见李蒙禧吧。”
  音容笑貌,无比清晰,无比惊心。
  她赫然睁眼。
  瞳孔微微扩张,定睛不动,身子开始僵硬。
  就是这一刻,她醍醐灌顶。
  一直以来,她自诩清醒,没想到还是被周围无形的追捧潜移默化影响了判断。
  因为外界压倒性地一致承认她的选本眼光,所以她自高自大地以为自己永不会出错;
  因为仗着自己演过几部底层形象的剧,吃了些苦,便真以为自己对他们了如指掌。
  她太自信了。
  自信到反驳常师新时毫不犹豫,甚至都没有好好斟酌过,其实他说得没错——她好像真的,脱离大众太久了。
  也好像快忘了自己原本来时的方向,忘了她到底要干什么。
  她不禁开始反问起自己:奉颐,如今你变得这样渴望名利与奖项,还记得当年是为了什么才入的这个圈子吗?
  现在呢?你做到了吗?
  ——没有。
  所以严格来说,她一事无成。
  奉颐呆怔在原地,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打得措手不及。
  焦虑的情绪催动她立马起身,拿起一旁的手机,重新翻开徐善文的邮件逐一阅览。
  换过一道思维后再去审视剧本时,一切都变得不同。
  它不再是常有的经典形象,不再是那些被时代浪潮冲散的工人,而是情况更糟糕的、在更深的地方挣扎着的那些人。
  是三代人里连一份接触体面工作的机会都没有的群体,他们干着薪资微薄的不起眼的工作,他们仰望着那些在那个年代可以进入工厂的工人,他们是挣扎在生活基本水平线以下的、更大、更广的人群。
  金字塔将人分为三六九等。越往下,人越多。
  她想,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普通人,普通到身边随时就能见到、随口一提就能在脑海中应对上的典型。
  而自然地演绎好这样的普通人的一生,才是最挑战演员的悟性、洞察力的技术活。
  因为它是所有荧幕形象里,最难最难塑造,但艺术成就最容易拔高的。
  是徐善文宝刀未老。
  是她无知而浅薄。
  她差点错过一部顶级剧本。
  心中的激动难以平静,奉颐顾不上此刻已经凌晨,当即就给徐善文打了电话。
  那边正在休息,被她这个不速之客打扰,慢吞吞接起来的时候,语气特别恼火。
  可奉颐第一句话就是:“徐老师,我想问,潘立琼这个角色定人了吗?”
  “我的意思是说,我还有机会吗?”
  徐善文睡得迷迷糊糊的,冷不丁听见这话,懵了一瞬,吓得奉颐以为自己当真错过了这个机会。
  然后徐善文欣喜若狂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答应我的!”
  “这个角色就是为你留的!它永远都在!”
  就是这样,奉颐彻底婉拒了杨晟的《坍塌纪元》,很快就同《长宴》的导演兼制片从利女士,也就是徐善文的老婆,正式签订了合同。
  知道他们这部作品投资困难,奉颐早做思想准备,直接大手一挥,痛快地往里再砸了上千万的投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