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 第128节
  难免一朝被蛇咬十年井绳。
  奉颐多有谨慎,特意打探调查了一番。
  听说徐善文这次的颠覆创作在各资方可行性分析的投资回报率一栏,有极度分化的数据,说好可能脱颖而出一飞冲天,说不好,可能扑得血本无归。
  简单来说:是个好东西,但不符合主流喜好。
  现在影视行业愈发紧缩,没人敢赌,所以到最后连拉投资都够呛。
  可常师新却将重点标记在了徐善文的《长宴》。
  奉颐坐在地毯上,背靠沙发,苦思冥想许久。
  常师新做人如何姑且不论,他在看剧眼光方面同她向来一致,今天怎么会在这两部之间,选择了有明显瑕疵的作品?
  她给常师新打了个电话。
  接通后,她有事儿说事儿,直接问道:“让我放着大制作不接是什么道理?”
  常师新停了一下,很顺畅地回道:“大制作塞人现象严重,有时候反而更容易扑。”
  “可徐编剧这本子和《钉子户》背景一样,咱不能记吃不记打。”
  “《钉子户》被禁,不是因为时代背景,而是因为李进锝拒不删改,违规冒进。徐善文的这个本子题材很新颖很大胆,以他的功底写出来的作品,是能把你往上送的。”
  又是奔着奖项去的。
  听到这里,奉颐眉头狠狠一皱,奚落道:“行业里有个诅咒,越奔着奖去,越拿不到奖,你不知道吗?”
  原意是获奖作品是具备艺术与深度的好作品,不能带着功利心审视。谁知常师新竟然曲解她的意思,直言道:
  “但你一个演员不想着获奖,难道想做慈善吗?”
  对方话中的语气并不友善,奉颐深吸一口气,想压住胸口那股不悦,试图同他讲道理:“行,那就算是想获奖,题材、故事都得跟上吧?你有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剧本?剧本里这些生活哪里是正常的,如今有几个人会沦落到上不起学,连个水果都吃不起的?”
  争辩到这里,常师新顿了顿,突兀地消了声。
  他在那边静了半晌,再开口时,笃定道:“剧本没问题,是你脱离群众太久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全是指责她的问题。
  奉颐冷嗤,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总比常总利欲熏心的好。”
  果然常师新被她这句话膈应到了。
  一沓文件“啪”地砸在桌上,足以证明他此刻的烦躁。
  “奉颐你没必要对我有这么大偏见,我哪次不是为你好?《钉子户》是题材尖锐,但它是不是最后入围戛纳了?如果没有李进锝后来那一出,你是不是已经更上一层楼了?”
  “可事实就是你失败了。”
  奉颐凛声道:“铤而走险,就要有铤而走险的精神,被举报、被禁、被封杀……这些都是高风险、且必须承受、必须预估到的一环,但你就是要侥幸,所以我们才会走到今天。”
  说到这里,奉颐心上像有无数细小的刺儿扎着。
  不疼,但忽略不了,所以就这么受了。
  曾经奉颐一度觉得无法与他相处,这个念头就像溃堤的蚁穴,一点点撕开一道口子,随着年月,从微不足道,到如今终于无法忽视。
  奉颐对他的认知太过复杂,以至于总是狠不下心去。所以只能字字清晰地警醒着他:
  “基于你的冒险失误,所以导致我深陷舆论。而如今我顾念旧情仍然选择和你共事,没有将你解雇,是我仁慈。”
  “常师新,不要到时候弄得咱俩最后的情分都没了。”*
  --
  两个剧本瑕疵都很大,但最后奉颐还是决定接《坍塌纪元》。
  稳中求胜。
  十月底的时候她同杨晟一起吃了顿饭,聊了些关于电影的细节与内容,可听完后,奉颐便直觉这个故事内容很大很空。
  她席间挣扎了一番,想着要如何委婉地提醒编剧最好改一改本子,但在众咖云集的作品里,她说话不太好使。
  就这么定了吧。
  她无奈得很。
  现如今她内忧外患,能有这么大的制作找上门来,给她兜着底,怎么都不会太差的。
  《坍塌纪元》前期准备工作复杂,开机时间暂定在明年。
  而赵怀钧这个大忙人在这个时候,总算抽出点空陪她。
  这一年她没怎么进组,他也不再两个城市奔波来去,反而是奉颐成了那个从北京飞来飞去的人,将就这个日渐权重的大人物。
  所以待在北京这段时间奉颐闲得没事儿,经人介绍,跑去北京某话剧院里转了好几圈。
  李蒙禧也是这个话剧院的。
  但奉颐去好几次都没见着李蒙禧。只听说李蒙禧最近和徐善文混在一起,两人老爱凑一堆喝酒,北京稍有些名气的小酒馆全被这两人去了个遍。
  她同人聊起这些时,赵怀钧正好给她发来条消息:【在北京没?晚上去玩】
  知道她爱玩,他想她,想要她陪着的时候,就会拿这个借口哄骗她。
  有时候真的是去玩,有时候是他自己应酬无聊得很,想骗她一起去陪着解解闷的。
  奉颐被骗过几次后干脆不管了,去不去全凭自己当下心情。
  那天心情不错。
  她应承下来,赵怀钧问了她地址,说半个小时后过来接她。
  等人到了地方,奉颐上了车,赵怀钧朝剧院大门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想起来这儿?”
  “来过好几次了,玩。”
  他笑,缓缓启动了车。
  路线是去往俱乐部的方向。
  赵怀钧偶尔来这儿是找高从南玩,但更多时候,是为了行业资源,还有商务交际。
  奉颐大多时候是去不了他们餐桌的。赵怀钧说里面那些人对女人的看法不正经,他不爱别人把她视作那等轻贱货色。
  这个理由奉颐没办法反驳。
  她以为那天也一样。
  刚进俱乐部,就看见门口有位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年轻男人,规规矩矩的,身形特板正,见到赵怀钧后走过来,低声唤道:“小赵总。”
  赵怀钧见到他,脸色微变,脱口就是:“大哥今儿也来了?”
  对方点点头:“领导今天接待阿根廷使团,现在茶室等您呢。”
  赵怀钧没着急给回应,面无波澜,可奉颐瞧着,他像是不大乐意。
  赵怀钧盯着那人看了会儿,还是说了行。然后偏头来拍拍她后腰,让她去高从南那儿等等他。
  奉颐点头,不好多问,独自去寻了高从南。
  他们常待的棋牌室今儿没多少人,就一个原羽,还有高从南,其他都是平日里不常见的酒肉朋友。
  棋牌室里麻将被搓得热火朝天,原羽见到她,歪了个身子,冲她轻佻地弹舌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又扎进桌牌里同人厮杀去。
  奉颐还是对这场合不怎么感冒,这么多年也没能好好融入,唯一觉得的好处仅仅只是:她在外经历的那些,甭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在这群人眼中都不过如平常一杯白开水,连八卦都懒得八卦。
  所以有时候行动更能自洽。
  可她坐下后没多久,高从南便拿着一封存的牛皮纸袋,笑眯眯地向她走了过来。
  这人邪性得很,她一向能远离就远离,高从南跟她不同频,更是没闲心搭理她。
  今日怎么一反常态?
  “我前段时间跟三哥闹了点儿不快,这东西他大哥又要得急,你替我送上去成吗?”高从南说:“就当我求你,欠你一个人情。”
  原羽那么大一只就在旁边,还有赵政和的助理也在,不去找他们,来求她?
  奉颐直觉他有事,抬眼盯住高从南。
  对方脸上却没一点破绽,一副求人办事的好态度。
  目光又落在那个文件袋上。
  片刻后,奉颐接过了过去。
  茶室是半开放空间,奉颐找到的时候,没看见方才那位助理,于是很轻易地绕到了一扇紫檀屏风前。
  茶香四溢,两个男人背对她而坐,声音徐徐,正在交谈。
  奉颐很是识趣地没上前打扰,却在转身前听见赵怀钧一声笑,接着便道:“大哥又何必接二连三的将那些女孩子介绍给我?”
  就这么一句话,生生叫人顿住了脚。
  赵政和也笑了:“为你终身大事操持,还有错了?”
  赵怀钧品了一口茶,意味不明地轻哂:“那姑娘没什意思,前儿高速公路上别我车,差点儿给我人折腾没了,随便接我电话、砸我手机,我命短,可惹不起这刺儿头。”
  话里话外都是讥讽,赵政和怎么听不出?
  他这位师妹脾气确实泼辣,但说到底,对赵怀钧有利无害。他知道赵怀钧为何一直要推拒这桩好事,只是有些事儿,作为大哥该说就得说。
  赵政和慢慢悠悠道:“那位奉小姐的事,这阵子闹得沸沸扬扬,连我都听说。她的形象有损,集团也经受不起争议这么大的人,你今后怎么安置她我不管,但结婚,不行。而且以后也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把两个人的事情都摆到明面上来,你迟早要结婚的,以后让你的妻子怎么想?而且集团上万生计,百亿项目运作,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事,你不能拿一个明星来开玩笑。”
  赵政和难得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也正是因为直白,所以它就像压了一顶千斤的井盖,压得赵怀钧半天没出声,也压得门口的奉颐心口阵阵发寒。
  有一句话,叫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还有一句话,叫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这个道理任谁都该明白。
  十月的天,奉颐站在廊道,寒意从脚底陡然升起。
  心脏不知何时在狂跳,然后渐渐的,也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了。
  他的沉默令人心慌。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在等待什么。视线落在对面墙角之下,手上的牛皮纸袋也已经有了淡淡皱痕。
  良久,她听见他说:“这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