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 第16节
  四月上海多雨季,连着阴了好几天,某天晚上她忽然想起西烛之前说的:“将来要是考上南京的大学,我就去上海玩,最好是四月春季,下过雨的半夜,那时候的外滩人少,有灯,整个城市就会笼罩一层末日世界的孤寂感。”
  西烛是个喜欢孤寂自闭气氛的人,比起白日热闹喜庆的街道,她更钟意凌晨过后无人的死寂长街。
  她的想法从来都特立独行。
  奉颐现在人正在上海,此刻也正逢四月春,更巧的是,那夜上海正好下起了雨,于是奉颐一不做二不休,抱着自己的小相机便出了门,替西烛旅拍去。
  出门的时候时间指向凌晨两点半。
  她打车到中山东一路,下车的那块儿没什么人,除了银行门口站着两个躲雨的路人,就只剩不远处零零星星几个从酒吧出来的年轻人,顶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站在路边拦车。
  昏黄路灯在夜色里投下三角形的光晕,在潮湿地面逶迤出模糊的光影,它绚烂而冷清,繁华又孤独。
  奉颐毫不介意冷雨刮在脸上,拉起衣服上的帽衫遮雨,举起相机给西烛录了一段视频:“四月,雨夜,何西烛,这里是你最想来的上海……不过你要记得多带件外套,这里到了晚上还是有些凉……”
  她说话轻轻的,像怕惊扰路人。录完后,她又咔嚓咔嚓地拍了好几张照。
  李副导演的电话进来的时候,奉颐正准备跨过马路,拍一拍黄浦江对面的夜景。
  凉风刮过,奉颐对着屏幕上跳动的“李副导”三字眉心一跳。
  大半夜里导演给女演员打电话的亏她也不是没吃过,这种情况不是通知她换人了,就是给她一个酒店信息。然而现在情景再现,她也只能满心复杂地接起,忐忑地问好。
  对方的声音却比她想象中更加敞亮:“奉老师?”
  她还没习惯这个称呼,别扭地嗯了一声。
  “噢噢,是这样,今天剧组的资方不是亲自来访么,就顺便关心了一嘴咱们电影目前的进度……”
  奉颐听得稀里糊涂,一度怀疑副导是不是打错了电话。
  投资方的事儿能与她这个小演员扯上什么关系?
  李副导:“……咱们郭导敬业,这不当场就想汇报么?结果资方那边说,这种小事儿就让奉小姐代为汇报。”
  奉颐:“?”
  “那现在,我就简单地跟您说一下好吗?咱们电影前期侧重方向……”
  李副导很显然是以为她与这资方关系匪浅,在电话中滔滔不绝尽心尽力地一顿汇报,期间不忘有意无意地言辞美化导演与自己,那些废话全都裹着进度一股脑地说给了她。
  奉颐摸不清状况,小演员不敢顶撞也不敢喊停,就这么顶着小雨,直愣愣地听了半晌。
  那边的副导逻辑清晰,很快便将大致内容汇报完毕,完了嘿嘿一笑:“那就麻烦奉老师了,资方现在正等着呢,您受累马上就给资方回个电话吧?”
  “……好。”
  挂了电话后副导将资方的电话号码发给了她。
  她顺着号码拨出去,一边拨一边莫名其妙,想这资方拿钱砸项目就成了,别是个外国佬事儿多,不然大半夜听什么项目进度?
  听筒里传来几声嘟嘟响。
  紧接着,周围开始响起一阵手机铃声。
  奉颐愣怔,下意识回眸。
  凌晨雨夜的外滩霓虹稍息,古典与现代主义的建筑群残留着上世纪的余晖,与西烛口中雾夜的伦敦有异曲同工之美。
  稀稀拉拉的行人从她身侧匆匆跑过,在混沌不清的世界中几乎只存留下一道黑影,反倒叫不远处檐下气定神闲地站着等人的家伙格外招眼。
  那人撑着一把伞,穿着黑色夹克,腕表在折光下泛着清冷光辉。伞下阴翳模糊了他的轮廓,可奉颐却感受到他的视线穿破黑夜直直而来——
  她看见赵怀钧站在那里,正举着手机,笑得胜券在握。
  第11章 (小修)
  ◎雨夜潮湿不堪◎
  连绵丝雨打在脸上有转瞬即逝的冰凉。
  奉颐脑中有过一瞬间的喧嚣吵闹。
  如果,如果杨露没有出事,如果她不知道这件事,碰巧又知道他还对她有那么点儿意思,那么现在,她一定会心无旁骛地选择接近他。
  但杨露出事了,她也知道了。
  于是奉颐只能犹犹豫豫地走向他。
  彼此的距离在寸寸缩短,少女的脚尖快要抵触上那双休闲鞋时,赵怀钧无声伸手,将伞匀给了她一半。
  两个人站在同一把伞下,距离很近,近到她的鼻翼间满是他的味道。
  同样,赵怀钧也是。
  雨水清冷的气息卷着她身上淡淡的橙花香,强烈地侵袭赵怀钧的感官,他垂眸,因为是临时起意,奉颐穿得很随便,黑色帽衫,牛仔裤,手中一台银色复古相机——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包括那张巴掌大的脸蛋。
  帽子上有不均匀的雨水濡湿痕迹,她抬手摘掉,露出一双莹泽的眼睛,装傻充愣地问道:“赵先生,您怎么来了?”
  赵怀钧被她这乖巧谨慎的模样逗乐了,声音轻而慢,但很认真:“我在等你。”
  凌晨三点的等待,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
  而奉颐那一刻竟分不清他说的“等”,是现下的等,还是问山小院的那句“下次,我等你”。
  她也很认真地回道:“那你等到了。”
  然后呢?
  赵怀钧却轻轻哼笑一声,低侃道:“想要奉小姐的联系方式真的很难,要先投资一部电影,然后从北京飞到上海,不仅如此,还需要再挑个凌晨时分,站在上海街头,等着她。”
  男人轻描淡写的话仿佛是一颗裹着蜜糖的炸弹,震得奉颐心头微颤。
  所以她能得到这部电影的参演资格,除了常师新各方的背后操作,还有赵怀钧的手笔?
  奉颐哑然。
  赵怀钧却问她:“陪陪你?”
  前有杨露的事儿镇着,现又有电影投资的事儿撑着,双管齐下,哪怕她再不愿意,也没有理由忤逆,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赵怀钧是她的老板。
  她承认自己是有那么点儿怂了,因为暂时还不想失去这个饭碗。
  于是她颔首,说要去江边看看。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甚至还在想象如果西烛在,一定会揶揄她:哟,奉天才,也有你服软的时候呐?
  但奉颐很快就给自己卸下了许多矛盾重重的思想包袱。
  好女孩能屈能伸,成大事不拘小节。
  好奉颐,乖奉颐,就暂时服个软,没什么大不了。
  雨水滴滴哒哒地敲着伞顶。
  赵怀钧问她:“第一次来上海?”
  “嗯。”
  “在南京上学的时候,怎么没想来过?”
  她故意挑着话头:“那时候没人陪。”
  赵怀钧也果真顺着她的意思:“所以现在才来?”
  奉颐轻轻笑起来。
  与她不同,赵怀钧是人际交谈的老手,只要他想,不论碰上什么人都能聊个三两句。好在奉颐也懂得话间如何讨人欢心,回他的问题时,总是“夹带私货”。
  赵怀钧挺喜欢与她说话,玩笑开了不少,也大都是她能接受的尺度。如果忘记那天在封闭的黑暗中他带给她的恐惧,那么她一定会如世俗所有人一般,认为他是个不错的人。
  两人在黄浦江畔缓步慢行,伞外在刮雨,不想淋着就得往里挤一挤,可伞内男女刻意克制的距离却偏又时不时擦碰而过——是男人结实的手臂,与少女纤挺的肩头。
  奉颐抬眼,扫过男人撑伞的手臂。
  下一瞬,径直向他靠过去。
  柔软撞上来时,赵怀钧回眸,精准无误地抓住了她的目光。
  他们视线在半空相碰。
  这次奉颐没有躲避。
  淅淅沥沥……
  雨夜潮湿不堪。
  大约还是年轻,奉颐对眼前这个人有许多疑问。
  比如,她被常师新出卖那一夜他分明拥有绝对主动权,既然能心慈手软放过她,那为何后来高从南要封杀杨露,常被夸人好的他,却至始至终没有站出来维护过一次杨露?
  他只需一句话就能捞起她和常师新,那么同样,也能保住杨露不是么?
  所以他真的是人好么?还是别有用心的伪装?
  奉颐收敛眸光,移向某处,怔了怔,终于主动发起今晚第一句话端:“赵先生,伞偏了。”
  黑色的大伞几乎大半都偏向了她,她瞅见伞沿的雨水滴落在男人另一侧的肩膀。
  那里一定湿了小块儿,甚至更多。
  可她说完后,伞却偏得更多了。
  “拿着吧。”
  他将伞递给她。
  说话间,一辆黑色红旗开了过来,缓缓停在路边后没有熄火,里面的司机降下车窗,对着赵怀钧点头示意。
  奉颐这才发觉他们已经走出中山东一路。
  赵怀钧已经有离去之意,却还是慢条斯理地替她擦拭过额前的雨珠,那是先前淋雨时留下的,他没有轻浮之意,指尖淡淡的温度反叫它衬出一缕温意。
  “你唱歌很好,又为什么要来做演员呢?”赵怀钧问道:“是因为喜欢么?”
  奉颐渐渐僵住,竟没能第一时间回上他这个问题。
  他或许是查她资料时,无意在哪处角落里看见过她的训练视频,或许他真觉得她唱得好,但那对于奉颐而言,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小时候住在家属院,每周末都会自己一个人跑到老师家里上课。
  上课的老师姓张,叫张乘舟,这人是扬州地区专攻音乐艺考的名师,上门拜师求学的人门庭若市,一年学费之贵,秦净秋的工资供养母子二人的生活尚且足够,但若是碰上声乐这种烧钱的项目,是绝对吃力供养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