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福利院是会过年,会换新的春联,整座屋子从上到下打扫一遍,晚上的伙食会比平时丰盛一点,有一两年还会播春晚的广播,只是没有人听。
  小时候我对过年有点排斥,因为大扫除和贴春联,让我每次“过年”,都比其他日子累不少,一天下来,手酸腿酸脖子酸,搞不懂过年有什么好的,不就是多干点活吗。
  我曾以为的过年是这样,所以在上学后,知道一般大家都会期待过年这个事,我曾经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我太懒了,干一点活就觉得累,其他人都觉得很开心,该不会是我的问题?
  这个小小的疑问,大概在小学毕业时就得到解答,因为小说、课文、电影,只要是国内的作者执笔,通常会描写到过年的场景,知道真正的过年是与家人团聚、吃年夜饭、一起出行、拜年…这反而让我不太好过。
  因为这里面的每一件事都如此平常,大家都有的,不管是家境好的同学,还是普通家庭的同学,都是这样过年。只有我一个,跟别人不一样。
  尽管我主观上不止一次告诉自己,没有父母不是我的错,没有家不丢人,以后能赚钱了,会有家的。可是这些我对自己的安慰,并无法改变现实中我的确是一个连过年都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的人。
  我很想坦诚,自己是个孤儿,可是当时就是做不到当作一件平常事讲出来,所幸清楚我情况的所有老师,都保守了这个关乎我幼稚自尊心的秘密。
  上初中时,我已经没在福利院住,一直是住在学校宿舍,那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了,反正就是特别在意其他人对我的看法。
  因为我们初中管得其实不严,放假期间也会有同学进来操场打球,很遗憾,我总是会在放假待在学校的时候遇见熟人。倒也不是真的熟,就是认识的人,他们会出于好心,自然而然地问出——“你怎么放假都不回家?”
  每回被问到这个,比起后知后觉的难过,最先感受到的情绪是无措和自卑,我就笑了一下说,家里比较远。
  如果这个话题就此结束那还好,可有时候会接着问下去——“很远吗?那你家在哪啊?”
  有点难为情,实际上我骗了很多人,为了不再为这个事情忧愁,我编造出一个详细的家庭氛围,家里有年迈的老人需要照顾,爸爸妈妈迫不得已留在乡里开店,方便照顾老人,店里很忙,没有空带我,所以自己出来上学。
  我谎言下非常朴素的一个家,却给我的心理上,带来某种虚无的充盈。
  两年的时间,这个谎言陪伴我度过,骗人的话说多了,偶尔我自己都相信了,会不会在世界的某一处,真的有人等我回家。也不知道我的同学有没有识破我拙劣的话语,现在想起来也是漏洞百出,有哪一对父母,工作再怎么忙,连过年都不找自己的小孩?
  上了高中,心智成熟一些,也去到更大的城市,我觉得说谎太累,感觉每天都要多担心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哪天被谁发现了怎么办?哪天谁看到我的档案了怎么办?哪天全部人知道我是个不真诚的人怎么办?
  太多太多害怕的事,所以至此我决定不再说谎,而是转为一种隐晦的方式。有人问起我,周末为什么不回家,一开始我会说,家里没人,后来换了话术,就说,我自己一个人住。
  虽然我这样说会让对话停滞一秒,跟我说话的人开始思考会不会冒犯到我,大概率会尴尬地笑一笑然后摸摸头发,僵硬地转移话题,但我觉得比说谎好接受得多,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我自己不够坦荡。
  高二的时候,我跟江崇已经当上了好朋友,江崇是有家的,虽然他家里也是一样没人,但起码有个房子,还有地方去。
  说来惭愧,即使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也没有对他说出我的秘密,话术跟对其他人说的是同一套,我还是不愿意说,不过江崇倒是没问过我,我怀疑他是自己观察出来的。
  要不然怎么会在放寒假前,大家都迫不及待离开学校回家的时间点,突然问我:“你打算怎么过年?”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后悔,为什么一碰到这类问题就卡壳,就不能回答得大方潇洒一点吗?非得扭扭捏捏,很容易让人笑话。当时我确实忽略自己在江崇面前,会过分在意自己的形象这一点。
  所以我先是继续收拾书包,大脑飞速运转,然后又说谎了,明明过脑子了…结果还是讲了谎话。
  我含含糊糊地说:“回家过。”
  按照我的性格,如果我真的有家,我应该是这样说,还能怎么过啊,肯定回家过啊。但是我当时想的是,字少一点,说的谎话也算少一点。
  江崇停顿了一下,打开水杯喝水,我看了眼他滚动的喉结,上面居然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痣。
  江崇说:“哦,我放假不回家。”
  我又把脸对着怀里敞开的书包,书包里的第一张卷子是语文,那张卷子,我的理解性默写扣了两分,因为题目让写有关猿猴的诗句我写成了有关鸟类的。
  我默默地把拉链拉好,像一个没事人一样,我说:“那…那我也不回家了。”
  话一出口,我感觉自己绝对是傻了,我这种人是怎么上高中的,江崇如果跟我一样蠢,估计发现不了我在骗他。刚刚为什么不说实话?明明对其他人都能说,江崇是我好朋友我怎么不能说?肯定是被上身了,能重来一遍吗?我要重新讲。我也要冷冷地说我要在学校过。
  江崇单肩背上书包,盯着我看了一下,挑了挑眉,留给我两个字。
  “跟风。”然后他头也没回地走了。
  我被他这一句刺激得不小,半天没缓过来,然后鬼使神差地又拉开书包,拿出那张语文卷子,盯着老师在我答案下画的红色波浪线和旁边的小问号。
  我拿出红笔,脑子里面在想,有什么诗句关于鸟的,千山鸟飞绝?这句有点小学生,不是高中学的…有了!
  最后,我用红笔在错误答案旁边写下一句——“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两全其美的一句,跟我即将迎来的新年一样两全其美,找到一个一起过年的伴多难得?不用一个人在学校多难得?最重要的,居然要跟江崇一起过年了,想想就觉得晕晕的,他会不会话很多骂我这里骂我那里,放假的时候我用不用少说点话?尽量不暴露我的高兴?在一起时间长了他会不会发现我的真实面目?我淡如水的人设崩塌了怎么办?
  原来我每天需要想的事情除了学习还有那么多。暗恋跟说谎一样,是一件会心跳加速且能把生活填满忧愁的事情。
  学校里新年氛围不浓,放假了学校一下子空下来,只有值班的门房叔叔和偶尔三三两两出现的我不认得脸的人。
  学校里倒是什么都没变,一样的床一样的跑道一样的教学楼,只是这么大的一个地方,也变成我眼里的二人世界。
  我跟江崇还是住在各自的宿舍,白天我跟他都要去打工,晚上会凑在一块儿写作业,再一起走回宿舍。跟我以前没有他陪着的假期节奏差不多,可是时间就是突然变快了,少见的,连需要边打工边学习的日子,我都希望不要那么快溜走。
  年来得很快,尽管我们都没有特意地去准备过年,但是树干一夜之间挂上的彩灯,和整条街上越来越满的红色,还是悄无声息地提醒我们,要过年了。
  除夕夜的前一晚,我跟江崇两人,穿着厚外套,躺在操场的假草地上。
  不是我的提议,是江崇说的,他偶尔就是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我一般只顺从不反驳,尽管我感觉这个草地躺起来一点都不舒服,不知道会不会有虫子爬到我身上,而且云很厚,都看不到星星。江崇怎么想的,唉,算了,体谅一下他这种骨子里住着诗人的浪漫文艺派吧。
  可是真的有点太冷了,我搓了搓手,侧着身子,手枕在耳朵下面,看江崇的侧脸,“你不冷吗?”
  江崇在发呆,过了有十秒才理我。“你说什么?”
  我调整了一下姿势,“我说,你在想什么?”
  江崇上学的时候对我不温柔,大部分时候是有什么说什么,还会骂我,嘲笑我一些边边角角粗心的地方,那天他好像跟平常不太一样,眼睛里水雾很多,好像写满了故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等了一会,可能在想要怎么回答我,我猜他也在经过我撒谎前的挣扎,因为有点熟悉。
  可是江崇跟我的处理方式不同,他说:“你是不是冷了。”
  我有些猝不及防,想说是,因为真的特别特别冷,想说不是,因为觉得一起躺操场很亲密,还想跟他待一会儿,这草地也没那么不舒服。
  我反应总是很慢,江崇默认我太冷,直接坐了起来,然后突然拉了我一把,把我拉上来。我又沉浸在他刚刚碰我手的触动中。
  江崇拎了下我帽子,揽住我肩膀,靠得很近,外套的布料蹭着,好像带出一点静电,他好像推着我走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