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老师,喝茶。”
  雄虫紧锁的眉头稍稍松开,低头浅尝了一口。
  茶水入口微苦,又倏忽回甜,口感绵密柔软,仿佛一只小小的羽毛,轻飘飘地将他心头的火气消抹拂去。
  他夸赞:“你煮茶的手艺,已经满师。”
  煮茶这种小事,当然不是雄虫,更不是高等特权种雄虫的必备技能。
  这是诺厄的雄父,上一代维洛里亚家主,向他的小雄子所提出的要求——茶道源远流长,仪态优雅,正好用来磨练心性、去除心浮气躁。后来雄父去世,诺厄的引导者也由雄父换成了现在的埃文斯阁下,幼年时养成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是老师教得好。”
  萨维尔失笑:“以后这样的话不要说了,别什么都往你老师我脸上贴金,我要真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什么都厚着脸皮沾学生的光,也不配当你的老师了。”
  他看着面前的雄虫。
  白发柔软,眸色清亮。日光晃晃悠悠地映照在他的白皙的侧脸上,纤长浓密的睫毛稍稍垂敛,恍若停落在雪地里的一只蝴蝶。
  冷淡出尘,气质清冽。
  言行间带着显而易见的距离感,却不会让与他相处的虫感到被轻视或怠慢。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
  货比货得扔?
  看着眼前安静乖巧的学生,想起一大早就和他吵架赌气,到现在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和他冷战的雄子,萨维尔叹息:“莱西什么时候能够像你一样懂事就好了。”莱西正是他亲生雄子的名字。
  疏不间亲。
  诺厄没接这个话茬,只轻声劝道:“他才二十六岁,还小呢。”
  萨维尔无奈地摇了摇头。
  二十六岁,算小吗?
  相对虫族漫长的生命,二十六岁只能算是刚刚开始,但那也是得看和谁比——同样是二十六岁,彼时的诺厄·维洛里亚早已初露峥嵘,他亲生的雄子却还在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和他闹虫崽脾气。
  他摆摆手,多少有些意兴阑珊。“不提那个逆子了,说说你自己吧。”
  他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学生,满意地点点头:“看起来你恢复得不错,气色比上周我去医院看你的时候要好多了。圣地最近没什么要紧事,卡西雷尔会替你挡下外界的质询;倒是公司那边有点小麻烦……最高董事会会议被我推迟到了下周——怎么样,能出席吗?”
  诺厄微微颔首:“没问题。”
  他的身体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出席一场私虫会议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窗外树叶沙沙作响,诺厄坐在边上,陪自家老师说了会儿话,没几分钟就将心情烦闷的年长雄虫哄得嘴角直翘。
  又转过头,吩咐身边的侍虫,让厨房做些甜点下午茶。
  “我和莱西也有段时间没见过面了,正好一起喝个下午茶。”他眼眸弯一弯,玩笑道:“年轻虫的茶话会,就不带老师您了。”
  没过几分钟,侍虫们便带着种类丰富的甜品茶点一字排开,神色则稍显为难:直到现在,属于莱西·埃文斯的房门依旧紧闭,里头的年轻雄虫半点没有要出来的迹象,显然是还在和自家雄父怄气。
  诺厄:“我来吧。”
  他敲了敲门。
  三长一短。
  像是辨认出了什么特定的暗号,原本毫无动静的房门忽然咔哒一声,开了。等诺厄挑了几样甜品糕点,刚走进去,房门又“啪”地一声摔上。
  这是还在闹脾气呢。
  诺厄也不管他。
  随手将托盘放在餐桌上,兀自在一边坐了下来。年轻的圣阁下斜靠在沙发上,慢悠悠地在心里数了十个数,下一秒,房间里便响起了另一位年轻雄虫幽幽抱怨的的声音。
  “不是说你失忆了吗?”
  莱西·埃文斯上下打量他,评价:“这不还是那张死虫脸嘛——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怎么感觉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是这个死样?”
  诺厄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相识十多年,莱西早已习惯竹马的冷脸。
  当下也没客气,直接三两步跨过来,在圣阁下的身边一屁股坐下。年轻的雄虫眨巴着眼睛,一边把脸往诺厄身边凑,一边压低了声音,不无期待地催促:“怎么样怎么样?我雄父他知道错了吗?”
  ……?
  什么倒反天罡。
  这话诺厄没法接,他扫了眼莱西·埃文斯,后者一脸理所当然,看起来仍是他十八岁时记忆里的稚气又活泼的样子,对诺厄而言骤然失去的十年,俨然没有在这位年轻雄虫的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他指了指托盘里作为餐后甜点,问:“吃吗?”
  蛋糕香气清甜,装裱在一众精致的糕点之中,粗糙得不要太明显,一看就是某位雄虫家长为了哄自家小雄子,又拉不下脸,亲手做的奶油台阶。
  看起来还怪好吃的。
  圣阁下的目光不经意地在蛋糕上转了个圈,又去看另一位当事虫。
  劝架时陪主虫一起吃块小蛋糕,很合理。
  “不要,我最近在减肥,要吃你吃。”年轻又活泼的雄虫语速快得惊虫,小嘴叭叭,嘀嘀咕咕:“不对,像你这种阁下们口中的完美雄子,肯定不会吃蛋糕这种垃圾食品——算了,你当我没说,不许嘲笑我!”
  诺厄:“。”
  他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高冷地“嗯”了一声,算是认可对方说法的意思。
  “哎!你还没告诉我,我雄父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莱西歪头,不死心地凑了过来,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跟他抱怨:“雄父不会真要我和他安排的那些雌虫约会吧?啊啊啊好烦,要我说,只有没用的雄虫才会英年早婚,我才不要这么早结婚!”
  这话说得倒也不算错。
  对于高等雄虫而言,早婚等同于被淘汰出局。
  它代表丢脸,包含着蔑视,意味着这只高等雄虫对他的婚姻问题毫无决定权,身后的家族也并不十分在意他的感受,意味着从今往后,所有虫在喊他“xx阁下”的时候,目光实际所望向的,将不再是他自己,而是站在他身边的某个位高权重的高等种雌虫。
  难为他的脑子,居然还能想到这一层。
  诺厄稍稍意外。
  他垂眸思索间,见他没什么反应,莱西·埃文斯又凑了过来,熟练地抱住他的胳膊,就要把脸贴过来蹭,俨然一副要动用撒娇攻势的意思。
  诺厄眉心一跳,伸手抵住对方的额头,嫌弃地将他推远,一面反问:“从小到大,你每一次闹脾气,老师哪一次最后没依你?”
  “好像是哦。”
  莱西恍然大悟。
  他到底也不完全是个笨蛋,低头琢磨了一会儿,目光在满盘子的小蛋糕上打了个转儿,很快反应过来,当即眼睛一亮,也不独自生闷气了,打开房门,像个小炮弹似的,眉飞色舞地就往自家雄父身上扑。
  圣阁下无声地微笑了一下,遥遥与老师会意颔首。
  算是功成身退。
  离开埃文斯庄园的时候,依稀还能听到身后年长雄虫,无奈又隐含笑意地轻骂:“……多大虫了,还撒娇呢……”
  日暮西沉。
  在岛上四处疯玩了一天小阁下们终于收敛了玩心,乖乖地被各自的雄父牵回家。分明再零散的虫群,因为小雄虫们活泼快乐的说话声,一时之间,竟多出几分街头般熙熙攘攘的热闹。
  “雄父雄父!我跟你说,我今天上课学会了好多——好多东西哦。”
  “宝贝真棒!”
  “嘿嘿,想要亲亲~”
  “好啦,想好晚上吃什么了吗?”
  一前一后,一小一大的身影,就这样热热闹闹地从年轻的圣阁下的身边掠过,像是天光偶然投落的亮影,很快便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世界重归万籁俱静。
  偶有细枝自树上掉落在地上,发出啪嗒的声音。
  诺厄稍稍抬眼,看向头顶被透明泡泡所包裹的、在阳光下折射得五颜六色的天空。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总觉得……有点无聊。
  同一时间。
  伊格里斯低头,看着面前的光脑。
  雄虫撤回得极快,如果不是确确实实挨了骂,而他又确确实实久经骂阵,伊格里斯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没错。
  久经骂阵。
  有时候伊格里斯自己也很纳闷,他费尽心思接回家的,究竟是联邦婚姻法里所说的雄主,还是刻在奥威尔家族族谱第一页的祖宗——想他堂堂联邦议院之长,结婚三年,每天居然不是在挨雄主的骂,就是在挨雄主骂的路上。
  ……好没天理。
  明明小时候还挺可爱的。
  说起来,他每一次都是因为什么原因被雄主骂来着?
  议员长先生摸着下巴,想了半天,也只能从记忆中搜刮出圣阁下冷着脸训他时,那双有如燃烧火焰一般跃动的、漂亮而又鲜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