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阅览室回荡你的呼吸。
  在工作日的午后尤为刺耳。
  即便警方未定性为命案,可事情闹得浩浩荡荡的,纵使没人详尽八卦来龙去脉,碍于上头施压,都化为每个人交流的眼神。
  你臂弯松松夹着这两三本期刊,准备去无人角落再仔细阅读一遍,谁料刚转身,就有人拦住你去路。
  昨天帮你解围的年轻刑警队长,他换了身常服,没有制服加成,你险些没认出他。
  他出示警证。
  你也没了借阅的兴致:“到外面说吧。”
  图书馆外是个小花园,花园里有个紫藤架,绿荫遮天蔽日,香气迷得人昏昏欲睡。
  你瞧着这位极年轻队长,目光自他坚毅五官扫过,打着圈落在他下巴、喉结与在三伏暑天仍将扣子系到顶端的衬衫:“……”
  “刘同志。”他一板一眼称呼你,冷不丁地还以为回到几十年前,你愣会儿神才意识到对方喊的是你,抬手指指自己:“?”
  他表情起了细微变化。
  年轻刑警队长移开视线,可很快回神盯住你的脸:“我要对案件负责。”
  你打断他:“所以呢?”
  “……”
  “我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才被动接受这些审讯吗?”你呛他,天生坏种这四个字在你心底一闪而过,偏偏这次你不觉得冒犯。
  盯住队长略显尴尬的脸,你挑眉。
  你得意时,右边眉毛不自觉地上挑,眼角微翘,像是在笑。其实,你并不知道审讯流程,仅仅潜意识觉得有违常理。
  队长平视你:“沁水市,富商独子离奇失踪案,到现在也是一桩悬案。”
  “我查阅相关资料,发现你的名字贯穿了始终,等最后身为第一犯罪嫌疑人的你,结果将全部责任摘得干干净净。”
  你讲话声渐收渐止。
  队长的话就如药印子,勾勾绕绕,脑海中闪过些零星片段。
  暗黄发旧的木质课桌,头顶永远修不好闪烁的吊灯,时不时被不明液体浸透的四条腿板凳,因为坐得时间太长,原本牢固的连接处开始摇晃。
  高中时你的成绩很好,第一次分班考试就进了实验班。
  因为大家都穿校服,所以在这所省重点学校里,除去招生办的老师,几乎没人知道你来自省内偏远贫困乡村。
  除去某位被惯坏的小少爷。
  你对他的记忆模糊,仅存的印象也就剩将他按在操场草地,你跨坐,单手扼住他喉咙,扬起右手,朝他耳根狠狠扇去。
  你不记得小少爷的脸。
  甚至忘记他名字。
  多年午后,你坐在公园紫藤花架下,对面是即将接手与你有关的诡异腐蚀案件刑警队长,你却想起巴掌打在人脸,掌心反馈给你的皮肉冰凉、软弹,以及发泄完自心底腾起莫名其妙的酣畅。
  那一刻,你灵魂颤栗,你明白施暴会令人上瘾。
  老师学生奔过劝架,你肩膀、胳膊失去自由,你全身不受控向高处走,即将远离被你揍得奄奄一息的富家少爷时……
  你胳膊传来阻塞感,你被他拉住。
  周围混乱,校服宽大,几乎没有人觉察到他这细微动作。
  他眯眼,朝你咧嘴,弧度已经不曾称之为笑,他嘴唇开合,牙龈充血,衬得牙齿阴森森的红。你被人群隔开,相隔无数个肩膀空隙,趁视野暗下去前,你捕捉到他对你说的一句完整的话。
  但那时的你并未理解其意思。
  十年过去,紫藤架下,蝉鸣骤响。
  “虽然所有人认为巧合,我家曾有老人是从事特殊民俗行业的大拿,她说任何无法以科学解释的东西就得信命。”
  “当然,我们做刑警的不信神佛。”
  “任何在当时破解不开的迷题,都只是时间问题,等往后五年、十年、十五年,终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队长还在为自己违背警训的诳语努力打补丁,你的思绪却游离到高二寒冬正午。
  你早记不清他容貌、嗓音,你与他打架的缘由,唯独他那张兜不住血液的嘴,浸泡得牙齿无法看清原本颜色,甚至体积也比正常人缩小数倍,仅存米粒般大小,其余皆被腥红包裹好不骇人。
  “我们永远不会放弃任何一桩悬案。”
  队长说完,他望向面前青年,见对方明显无视他后,眉心不由得蹙起。毕竟他属于违背纪律擅自与尚未洗净犯罪嫌疑的家伙私下接触,回去无论如何都会接受惩罚,所以在有限时间里,他希望能获得足够多的一手信息:“刘同志,你有在听吗?”
  坦白说,刘成露长相与他颇具女气的名字吻合,而且是很难让人提起戒备的五官。
  队长攥紧放置于膝头的手。
  尽管种种证据指向“骷髅案”与他毫无干系,他同样是职场霸凌的受害者。
  他真的是受害者……吗?
  队长心中疑团越聚越大。
  你思绪游离,你又想到富家少爷沾血的唇、怪异的笑、几乎瞧不见半点活人气的青白面皮,眼珠以及缓慢速度分裂成两个后密密麻麻挤成六七八个堆在眼眶齐齐舞动。
  它们一上一下跳跃,它们试图挣脱瞳孔束缚,它们唱着歌儿朝你脸前奔涌,它们想化作项链,贴住你的胸口。
  “……”
  你好像明白了富家少爷的唇语,那是。
  ——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等着我。
  第7章
  你回到阅览室,拿起期刊,临走前在登记处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去了借书机器前扫描。等信息录入完毕,你食指悬停两秒,删除掉临时借阅记录。
  若是平日,你万万不会多此一举。
  大概你太过敏感,竟变得草木皆兵。
  你租的房子属于西晒房,上午还好,等下午简直是蒸笼。冬天熬得过去,一到夏天看着呈几何倍数向上跳的电费,你开始幻想干掉太阳。
  窗户是后天开凿出来的,亚麻窗帘被你拉到底,勉强挡去过于炙热的光。风扇在岗时间太长,开启时需要等待三五秒,才一嘎一咔地转动扇叶,吹出来的还是热风。
  你蹲在它面前思考。
  如果房间是蒸笼,那么你就是块肉,风扇是鼓风机,呼呼啦啦的把你烤得没人形。
  砖头零星支棱在外,很丑,但出租屋整个是战损风,到也不觉得有多突兀。房间不过十平米,放上床、一套桌椅,再加个简易式厨房,连转身都费劲。
  倘若想冲凉,你得用脸盆装好洗漱用品与换洗的衣物,横穿整个走廊,再拐到尽头的四棱形公共浴室里。
  出租屋是上世纪建成的老旧公寓楼,还保留着中央天井的风格,栏杆低矮,周围住户把杂物堆积在走廊楼道。轻则锅碗瓢盆乱放,重则坏掉的洗衣机,过道窄,堵得仅容成年人侧身通过。
  赶到浴室比跑一千米还折腾,所以你尽量保持静止状态,这样能少出点汗。
  风扇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懒惰,吹出凉风习习,你后仰靠在床边,随意拨开刘海,房间燥得人后背发烫,但尚未到达浸湿衣物的地步。
  你索性脱掉短袖,拿起借来的书。
  翻过几页,热得你有点看不进去,单手握住期刊的书脊,思绪乱飞。
  ——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那么多零碎记忆,偏偏回忆起这句,你弓腰,蜷缩起膝盖,下巴抵住骨头。
  说实话,这让身体几乎呈折叠架势的姿势谈不及舒服,却能让你在燥热中勉强保持两分冷静。
  现在你总算有时间思考,老校工眼里生出的蛆虫,富家少爷因眼珠太多爆裂开的骨头,中年领导由于不明囊肿啃食干净的嘴,他们之间是否存在某种隐蔽关联。
  或许八岁孩子无法承受这现实,可十七岁的青少年在结束审讯,竟能做到面不改色继续念书,甚至面对秘密举办的富家少爷葬礼时未落半滴泪。
  千夫所指,咒骂声萦绕上空。
  你无感,倒也按照流程向衣冠冢鞠躬两下,直身双手合十,在无人觉察的角度露出微笑。
  谁会对刽子手的去世感到伤心?
  首先,不会是你。
  你手指无意识滑动,摸到边缘凸起,明显与周围纸张的厚度有异。
  本应该是两页,结果被人用胶水一点点骑缝粘贴成一张,动工细致巧妙,很难想象谁这么闲,耗时耗力去做这样的工程。
  你举起手机,调整拍照模式,对准书页试图用机械捕捉肉眼看不到的东西。
  你没闲钱更换最新款智能手机,信号时有时无,拍照偶尔会卡顿,等拍照时切进来电话,你可怜的小板机瞬间死机。
  “……”
  知道你手机号的人不多。
  你因与家里出柜早跟他们断绝联系,职场同事们视你为空气,好友?没有,也是奇了怪,与你关系稍微近些不论同异性,多多少少都会经历点“异常”。
  他们都归咎于是自己最近三把火弱,就算有人起疑,直勾勾盯你半天,末了叹得一口气:“你的守护灵很霸道,不允许你与其他人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