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如果没了戚映珠,”她一字一句,将最残忍的现实剖开在她们面前,“你们,与方才死在院子里的那些尸体,于我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接受我的安排,从这个天下消失。或者,三日后,我亲率大军踏平这里,完成我的‘公事’。”
  她看着三人瞬间失去血色的脸,缓缓吐出最后一个字。
  “选吧。”
  祠堂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慕兰时那句冰冷的“选吧”,如同一座无形的山,压在戚漱玉与两位族老的肩上,让她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选择?她们没有任何选择。反抗是死路,是三日后三万大军踏平此地,让东海戚氏从此血脉断绝,神主蒙尘。顺从,是一条被仇人施舍的、背井离乡、苟延残喘的耻辱生路。
  许久,戚漱玉缓缓闭上了眼睛。她仿佛在这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曾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眸子里,只剩下了一片死灰般的、被现实彻底击溃的平静。
  “我们……”她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枯木在相互摩擦,“答应你。”
  她身后的一位族老,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最终却也只能无力地垂下了头。
  慕兰时没有说话。这个结果,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只是微微颔首,随即转身。
  在转身离去的前一瞬,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戚映珠身上。
  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祠堂内摇曳的烛火,族人压抑的呼吸,窗外渐起的风声……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戚映珠的世界里急速褪去、消音。
  天地之间,只剩下这迢迢的一眼。
  她看着那双属于中书令的、古井无波的眼睛,看见了里面清晰的、自己的倒影。然后,就在那倒影的万丈深渊之下,她看见了一闪而过的——
  火焰。
  那火焰,无声地,对她说了八个字。
  我道此生,为你而来。
  然后,火焰熄灭,深渊合拢。
  慕兰时已然转身,将那属于权臣的冰冷背影,留给了所有人。
  她走出了祠堂,将这属于家人的最后告别时间,留给了她们。
  ***
  一个时辰后,夜色更深。
  三槐堂的后门,一辆毫不起眼的带篷马车早已静候多时。
  慕兰时依旧静立于那片阴影之中,目光穿过夜色,不动声色地看着祠堂门口那场无声的、充满了泪水的告别。
  她看着戚漱玉将一个早已备好的行囊塞进妹妹手中。
  她看着戚映珠摇了摇头。
  她看着她们姐妹二人紧紧相拥。
  她看着戚漱玉最终毅然转身,登车,落帘。
  她看着那辆承载着东海戚氏最后血脉的马车,缓缓驶出巷道,汇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奔向那未知的、被她施舍的生路。
  很好。
  所有的锁链,都已斩断。
  她从阴影中缓步走出。巷道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就在这时,天空中毫无征兆地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暮春的夜雨不带寒意,却带着一种无孔不入的潮湿的凉,能一直渗进人的骨头里。
  慕兰时从袖中取出一把早已备好的黑色油纸伞,缓缓撑开。伞面隔绝了她与这片天地,她成了这雨夜之中唯一一处干燥安稳的所在。
  她转身,准备离去。
  她撑着伞,走入雨中。她的脚步不快,也不慢。
  戚映珠站在屋檐下,看着她那孤绝、即将被雨夜吞没的背影。
  屋檐下是暂时的安宁。
  雨幕里是她追逐了两世的宿命。
  她没有再犹豫。
  她提步,走出了屋檐的庇护,走入那片冰冷的细雨之中,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与素白的衣衫,她却仿佛毫无所觉。
  走在前面的慕兰时,听到了身后清晰的、踩在积水中的脚步声。
  她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但那只握着伞柄的手,却不受控制地向后猛地一斜,她自己的半边肩膀瞬间失守,任由那冰冷的雨丝,将肩头那处象征着品阶的精致云纹,洇成一团模糊的深色——
  再后来,伞沿滴落的雨水,不再砸在空处,而是落在了戚映珠身前半步的青石板上。
  她们依旧一前一后,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只是这一次,她们都在同一把伞下。
  第129章 129
  她们的目的地,是一座位于禹州城外百里,名为“不系园”的秘密庄园。
  这座庄园藏于深山,引流泉为溪,植奇花为篱,景致清雅的表象之下是暗处遍布的机关与哨卡,乃慕家经营了近百年最隐秘的一处退路。
  当慕兰时带着风尘仆仆的戚映珠踏入庄园时,迎接她们的便是早已备好的汤泉、洁净的衣物,与一桌清淡精致的饭食。
  这里安静、温暖且安全。
  安全得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华美坟墓。
  两人各自盥沐更衣,换下那身浸透了雨水与杀意的行装。当她们重新在饭厅那张小小的八仙桌旁相对而坐时,周遭已再无一个侍奉的仆人。
  这是慕兰时刻意为之。她知道有些话必须在这绝对的、只有她们二人的静默中说清。
  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
  桌上的菜肴,大多是戚映珠往日里偏爱的江南口味。可此刻吃在口中却如同嚼蜡。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窗外不知名的夜鸟发出一声悠长凄切的啼鸣,割破了满室的沉寂,戚映珠终于放下了筷箸。
  慕兰时察觉了她的动作,抬眼时,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戚映珠搁于桌沿的右手手背。
  那里有一道半寸长的细细划伤,边缘微微红肿,是昨夜在三槐堂的混乱中被“夜枭”的断刃所划破。
  慕兰时没有说话,只是起身走到一旁的博古架前,自一个不起眼的暗格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玉药箱。
  她回到桌前打开,从琳琅满目的珍奇伤药中拣选出一瓶淡青色药膏,与一卷雪白纱布,而后走到戚映珠面前,缓缓蹲下身。
  这个姿态让她这位权倾朝野的中书令,恰好比坐着的戚映珠矮了半分。
  那是一个谦卑的姿态,却带着围猎般的耐心。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准备去执起戚映珠那只受伤的手。
  戚映珠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曾经无数次,在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手。此刻,正小心翼翼地向自己探来。
  她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滞。
  就在慕兰时那带着兰芷信香的微凉指尖即将触碰到自己肌肤的瞬间——
  戚映珠如遭电击般猛地将手抽了回去。
  这个动作相当剧烈,甚至带翻了手边的茶杯。“啪”的一声脆响,上好的瓷器在地上碎成了一片狼藉。
  茶水混着茶叶,溅湿了慕兰时那身价值不菲的玄色袍角。
  戚映珠看着慕兰时,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只剩下无数割裂的画面在冲撞:
  她想起,在潮泽期时就是这双手,曾给予她极致的安抚与慰藉,将她从那冰冷的回忆中一次次地拯救出来。
  可她也立刻想起,也正是这双手,在舆图上轻轻一点,便燃起了岭南那场焚尽她家族十年心血如地狱一般的烈火。
  温柔的,与残忍的。
  救赎的,与毁灭的。
  是同一个人。
  是同一双手。
  这个认知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在她的心脏里反复地、缓慢地,来回切割。痛得让她几乎要昏厥过去。
  慕兰时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
  看着她眼中那巨大的、无法掩饰的痛苦与排斥。
  她明白了。
  有些伤痕看不见,却早已深可见骨。
  她没有再强求,只是静静地将那瓶淡青色药膏与干净的纱布放在戚映珠的身旁,然后无声地退回到原位,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室内重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戚映珠被压抑的、剧烈的喘息声。
  许久,又良久。
  戚映珠终于缓缓伸出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了那瓶药膏。
  她用指尖挑出一点,笨拙地涂抹在自己的伤口上。
  药膏触手冰凉,却又在瞬间化开一片温和且带着草药清香的热意。
  但是就这么点热意,又如何能温暖得了那颗早已被冰封的心?
  ……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将一切控制。以为一切都可以拖延下去。
  当事态不能再稳住的时候,她却选择了逃离。
  却不曾想,慕兰时用一种更为暴烈的方式,让她不再逃离。
  或是说,不能逃离。
  她涂着涂着,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砸落下来,滴在手背上,与那青色的药膏混在一处。
  起初只是无声的流泪,渐渐变成了压抑的啜泣——最终戚映珠再也无法忍受,将脸深深埋进自己的双臂之间,喉间泄出的,是一声被理智死死压制,却终究冲破桎梏的、幼兽濒死般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