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至此,官员才幡然醒悟。先前只道慕大人是因出身高贵方得圣上青眼,今日得见,方知这等认知,何其浅薄、可笑。
  有些人,生来便是立于云端的。所谓出身,于她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
  她这样的人,天生便该立于庙堂之上,俯瞰众生。
  是要像其母那般权倾朝野,还是……要更进一步,去执掌乾坤?
  她的母亲已是位极人臣的司徒,若再往上……
  那个几乎不可言说的位置,仅仅是在脑中浮现一个轮廓,便让官员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瞬间遍体生凉。
  她不敢再想下去,忙不迭地垂下眼帘,仿佛那无声的注视,也是一种僭越。
  在妄想什么呢。
  ***
  慕兰时觐见皇帝得相当顺利,她来了。她到了。
  皇帝接见了她。
  老皇帝大病初愈。
  龙体康复之速,出乎了百官意料,朝野为之骇然。昔日那些早已择主依附、站定门户的臣子,此刻无不惴惴担心,暗自思忖,此局或有转圜,还有别枝可依附么?
  几位殿下的党争,已然是一团迷雾,无人看得清前路。
  而陛下的身体又变好,更让大家觉得无所适从,她们如今皆是寝食难安,各自寻思着退路与变数。
  慕兰时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进宫。
  御书房中,香炉烟气袅袅,是熟悉的龙涎香的味道——慕兰时吸了吸鼻子。
  龙涎香,乃天子御用的香,至尊至贵。
  前尘旧梦里,她随侍君侧,此香早已浸入骨髓。然而,这缕让她魂牵梦萦、刻骨铭心的香,其源头,却非在九五之尊。
  而是……另有其人。
  那个叫作孟珚的女子。
  慕兰时垂下头,任那香气丝丝缕缕,萦绕鼻尖,勾起一场早已用性命埋葬的荒唐旧梦。
  那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纵然从未登临帝位,却时时觊觎着属于君王的御座与山河。这觊觎,甚至浸透了她们之间最私密的时刻。
  在那些肌肤相亲、体|温交融的暗夜里,孟珚从不燃助兴催情之物。她只点着这龙涎香,让那君临天下的气息,随着她每一次的吐息与律动,一并侵占、噬|咬着慕兰时的所有感官。
  慕兰时那只略带薄茧的手,曾沿着孟珚的脊线寸寸抚下,让后者在情|欲的浪|潮中战|栗。她以为是温柔的摩挲,其实每次都是,在被孟珚反复丈量。
  丈量着她这块垫脚石,究竟有多温顺,有多坚实,多堪一用。
  能承载多少野心,又能在何时,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
  孟珚在汗湿的喘|息间,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那声音揉碎在龙涎香里,听来缠绵悱恻。可那双永远清明锐利的眼眸,却早已越过她的肩头,死死盯着那遥不可及的帝位。
  情话是假的,爱意是假的,唯有那香中藏着的野心,才是孟珚唯一的真实。
  一场痴缠,一场献祭。何其讽刺。
  “小慕大人。”皇帝苍老枯朽的声音自高位传来,如一道惊雷,将慕兰时从那场冰冷的旧梦中劈醒。
  她抬起头,对上那双洞悉一切的、属于帝王的眼睛。
  “你可知晓……朕召见你来的原因?”皇帝眯着眼睛,玩味道。
  无非是平定流寇造反。前世的轨迹,分毫不差。
  慕兰时眼睫颤了颤,却道:“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皇帝看着她,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缓缓吐出两个字:
  “岭南。”
  他顿了顿,似乎在欣赏着慕兰时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裂痕。
  “岭南匪患,已成心腹大患。朕思来想去,朝中能担此重任者,唯有两人。”
  “一位是小慕大人你,”皇帝的脸上出现一丝笑意,“另一位呢……”
  “瑶光公主,孟珚。”
  慕兰时没有搭话。
  一字一句,如烙铁烫在心上。
  啧,有些什么东西,当真是避无可避。
  慕兰时冷淡地想着,也冷淡地听着。
  “朕意,命你二人为左右都督,即日启程,共赴岭南,平定此乱。小慕大人,”皇帝身体前倾,目光如炬,“你要明白。朕要的,不仅是岭南的捷报,更是瑶光公主与慕大人同心同德、共克时艰的佳话。这,才是朝廷的众望所归。你们二人,莫要辜负了朕,也莫要辜负了这满朝文武的期盼。”
  第124章 124
  同心同德?
  何其讽刺。
  慕兰时缓缓抬起眼帘,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她与孟珚之间,隔着尸山血海,隔着一场滔天的背叛。如今,却要被这一纸圣令,强行捆绑成并肩的“战友”。
  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听不出任何情绪:
  “臣,领旨。”
  圣旨既下,銮驾启行,便是雷霆之势,不容片刻转圜。
  前往岭南的路途遥远而颠簸。车驾辚辚,碾过京畿通往南境的官道,将繁华与尘嚣一并抛在身后。
  慕兰时与孟珚同乘一车,狭小的空间内,空气仿佛凝滞了,混杂着车轮枯燥的转动声,与窗外渐起的雨丝寒意。
  孟珚并未抱怨路途辛苦。
  她依旧是那副雍容自若的模样,仿佛此行不是奔赴瘴气横行的蛮荒之地,而是一场寻常的赏景出游。她从暗格中取出一副小巧的紫檀木棋盘,并了两盒温润的玉石棋子。
  慕兰时冷淡地看着这一切。
  “路途漫漫,大人同本宫手谈一局如何?”孟珚抬眸,笑意盈盈地望着慕兰时,眼波流转,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熟稔。
  慕兰时眼帘都未曾抬起,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打湿的荒芜田野上,声音平淡如水:“无此雅兴。”
  “哦?”孟珚的指尖捻起一枚白子,在指间轻轻摩挲,棋子与她指腹的薄茧相触,发出沙沙的微响,“我却以为,兰时你最懂棋道。毕竟,这天下大势,与棋局何其相似?每一步落子,都要计算百步之外的得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她的话语,像那窗外的雨丝,冰冷而黏腻,无孔不入地钻入慕兰时的耳中。
  慕兰时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落下。她知道,这盘棋,她非下不可:这不是消遣,而是另一场无声的交锋。
  “既是公主盛情,恭敬不如从命。”她伸出手,取过黑子。指尖的冰凉,与玉石的温润触碰,竟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棋局无声地展开。
  孟珚落子轻灵,棋风一如其人,看似随性洒脱,实则步步为营,张开一张无形的巨网,诱敌深入。而慕兰时却一反常态,棋路沉稳得近乎刻板,只守不攻,在自己的疆域内筑起铜墙铁壁,任凭对方如何挑衅,都岿然不动。
  “兰时,你变了。”孟珚忽然轻笑一声,将一枚白子“啪”地一声,精准地切入慕兰时的阵中,截断了她一条原本活络的大龙:“从前的你,棋风锐利如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今,却怎的如此……畏首畏尾?”
  慕兰时看着那枚嵌入心腹的白子,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她想起了前世,在无数个抵死缠|绵的夜晚之后,孟珚也曾这样拥着她下棋。那时,她的棋盘上,永远只有进攻,攻城略地,一往无前,只为博她一笑。而孟珚的棋子,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以一种看似无意的“失误”,成全她的胜利。
  如今想来,那不是成全,是饲喂。是用一场场虚假的胜利,喂养出她无畏的忠诚*与愚勇。
  “人总是会变的。”慕兰时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她拈起一枚黑子,没有去救那条看似气数已尽的大龙,而是落在了棋盘上一个毫不相干的角落。
  那一步棋,看似闲笔,却如同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改变了整个棋局的流向。孟珚原本志在必得的攻势,被这一子轻轻巧巧地化解,甚至隐隐有了被反向包围的态势。
  孟珚的笑容,第一次有了些微的凝固。她深深地看了慕兰时一眼,那目光中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丝被猎物挣脱掌控的恼意。
  车厢内,一时间只剩下棋子落在纹枰上清脆的金石之声。
  如此对峙,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驿站的火光透过窗帘映入,一名亲卫在车外沉声禀报:“禀都督,岭南急报。”
  棋局戛然而止。
  车外亲卫的声音沉稳如铁,将“岭南急报”四个字,清晰地送入这方寸天地。那枚被孟珚截断气脉的黑子大龙,与那枚看似闲笔却暗藏杀机的孤子,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棋盘上,构成一幅未竟的、充满诡谲张力的残局。
  孟珚脸上的笑意敛去了几分,她并未看慕兰时,只是抬手,将棋盘上的玉石棋子一枚枚,不紧不慢地收回棋盒。那姿态,仿佛方才那场无声的厮杀从未发生。
  “看来,前路不会太平了。”她说着,将棋盒的暗扣“啪”地一声合上,那声音清脆,却像是一道休战的号令。
  慕兰时没有应声。她的目光早已越过孟珚,重新投向窗外。雨丝已经连绵成线,将远处的山峦与近处的田野,都涂抹成一片灰蒙蒙的、令人心生压抑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