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孟珚心里面绷紧的弦,终于断掉了。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夺眶而出,她仰头,泪眼模糊地望着慕兰时:“兰时、兰时……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知道辩解徒劳。
  她知道在劫难逃。
  她更知心火焚灼,自己只配在无间告饶。
  可她,还喜欢慕兰时。
  那只如竹一般修长的手倏然不再发狠抵在她的喉间,而是向上卡住了下颌,而手的主人,话音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下来:
  “瑶光殿下不说是吗?那我就帮你说。你自有那八百乾元陪你调笑,伴你笙歌,为你醉生梦死;又有多少人替你碾碎月光作银钱,把银河都喝成胭脂色的长河?她们捧着你金丝绣的裙裾踏遍十二楼灯火,我不过是你掌心的星子碎屑,连映亮你鬓边一朵牡丹的资格都不配有。”
  “毕竟您最擅长的,不就是用真心熬馊饭喂狗么?要不要我再去找三千坤泽,为你撕碎天河?”
  她本就擅长清谈辩论。
  闻言,剧痛混着酸楚在孟珚在五内炸开。眼前,慕兰时冷笑的唇形渐渐扭曲,送来了前世的记忆:
  那个时候,她轻松抬起手,挑起长跪不起的慕兰时的下颌,“慕大人的真心,本宫瞧着与平津巷的馊饭无异。”
  这是慕兰时的报复。孟珚无力地想着。
  她只想告诉她,她没有和那些乾元君厮混,于是慢慢开口:“不,兰时,你听我……”
  可惜话音未尽数落完,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音,慕兰时怔住,循声望去——对她来说,未知的步履声音才是暗处危险。
  更何况这次和她一起来的,还有慕严,她不得不防着些。
  孟珚低低地垂下头,忽然心生一计,见慕兰时侧身去望,便卯足了力气,将慕兰时径直拽入温泉之中!
  水浸透了她们的全身,两人俱是湿漉漉的模样。
  慕兰时额角猛然一跳,立刻想将人推开,却只见孟珚不管不顾地贴上来,用湿透的身体紧紧拥抱她。
  她喉间仍旧是破碎的气音,只一味地重复“我错了我错了”。
  脚步声音愈发近了。
  孟珚终于恢复了些许理智,贴着慕兰时哭:“兰时,我以前做错了好不好?那人一定是慕严派来的眼线,你不是要等着谷雨宴将他们一网打尽吗?你不是要利用我的身份吗?”
  “只要你能原谅我,我做什么都可以,就像现在一样,慕严他一定乐见——”
  “闭嘴。”慕兰时冷冷地开口。
  这其中的门道,不需要孟珚来告诉她。
  “你若是敢碰我别的地方,我不介意现在就将你溺死在这湖里面。”
  她故意侧了身,将自己的背面侧对那细作——玄衣宽大,正好可以盖住视线。
  正好,可以让孟珚什么都不能做。
  孟珚此时已经眼泪模糊,浓密纤长的眼睫凝上了霜白色。她并不知道那是温泉的蒸汽,还是自己的泪水。
  她只知道,这是她和慕兰时片刻的温存。
  是她费尽了一切卑劣心机偷来的肮脏奖赏——若非她看不上的那只癞蛤蟆派来眼线,她连同慕兰时这片刻的温存都不会有!
  哪怕只是这片刻的温存也够了。她这么想着,更不管不顾地贴上去。
  这副她最熟悉不过的身躯、也是最熟悉她不过的身躯,如今却无波无澜地倚靠着。
  “兰时……”孟珚将哽咽咬碎在齿间,染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只珍惜这偷来的片刻虚妄。
  可是,慕兰时甚至借了位,远离她,也警告她:“别碰我。”
  明明就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却连触碰的资格都被水汽模糊。
  她只呜咽着哭泣:“兰时,兰时……我知道错了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慕兰时长睫垂敛,目光移向它处。
  看哪里都好,总归不要看孟珚——就像她前世对自己所做的那样。
  心软吗?她的心早就被孟珚踩碎成了齑粉,那便更没有软或不软的追究头了。
  只是看她这泪眼模糊的模样,总有一些下意识的想要拭泪的冲动,就像看见无数个冬夜孟珚裸。露在外的脚踝,便想要为其遮盖那样。
  有那么一个瞬间,三百个雪夜蓦然撞进胸腔:孟珚蜷在她怀中看红梅映雪时,总爱用这双噙着碎玉寒雾的眸凝望她,直到她无奈地以鲛绡拭去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睫上的霜。
  可是再金贵的鲛绡,却化不作她枯骨的裹尸布,而手指却仍记着拂泪时该用三成力,小指要虚虚托住对方耳垂那颗琉璃耳珰。
  慕兰时忽觉自己好笑。
  前世她本是光霁如天上月的世家长女,甘受孟珚驱策变成活的恶鬼,从白衣胜雪的琼枝玉树,到玄衣翻墨的恶鬼罗刹。
  她为孟珚扫清了一切政敌,最后的结局却是被她和自己最信重的兄长害死。
  如今孟珚还低三下四地来求饶,终于,她一手喂出来的恶鬼心肠,报复在了她自己身上。
  最可笑的是,慕兰时如今还穿着玄色的祭服。
  “从哪里开始?我跪在殿外而你置之不理开始,”慕兰时说话的句尾都淬了冰,“还是你将我抛之荒野开始?”
  孟珚深深地吸了口气,啜泣着道:“兰时,你既已恢复记忆,为何又能与你那兄长虚与委蛇?你难道不想杀了他吗?”
  “你还可以同他装得无事发生一般,任其坠入陷阱,为什么独独要对我这样呢?”
  为什么就不肯给她一个机会呢?
  她长睫翕动的无辜模样,更像前世她指使她杀人的模样。
  “那不是因为他什么记忆也没有么?”慕兰时轻笑着出声,“倘若六殿下你也一样没有记忆,你猜猜我会对你做什么?”
  “……要做什么?”
  “我会——”慕兰时倏尔低下头,那几乎是一种要撞碎孟珚额头的力道将其抵住,而孟珚咬破下唇的血珠滚落在泉面碎成花,“我会像你玩弄我那样玩弄你,我会把你养成最乖顺的雀儿,用金链锁在慕氏祠堂,每日剜片肉喂鹰喂狗喂狼,直到你哭着求我赐死。”
  孟珚被迫仰起头,雪白的脖颈弯折出了修长的、破碎的弧度,紧紧绷着,却无从宽赦。
  “孟珚,你给我记住了,这是你欠我的,”慕兰时低下头,语气忽如冰裂春河一般,“你不是想要知道,为什么我对你,和对慕严不同吗?”
  破碎的声音自孟珚喉间涌出:“……为什么?”
  “因为你,是孟珚。”她掐住她脖颈的手终于松开,竟然带着一丝泄愤般的快意。
  慕兰时说完这番话后,决然起身。那在暗处盯梢的眼线看到了这一切,也应该满足离去了。
  她一身玄色祭服被水浸润得湿透了,但她丝毫不在乎。
  孟珚孤零零地浮在温泉里面,怔怔然望着慕兰时决绝离去的背影。
  她的心好痛。
  可疼痛的时候却也莫名有一股快意——她骂她,她掐她,她报复她。
  原来赎罪也有这般快意么?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出现的竟是那位太后的身影。
  戚映珠,你难道就能驯服这条,我亲手养出来的恶犬吗?
  呵。她不相信,她也不甘心。
  她同慕兰时,明明才最相配。
  第46章 046(修罗场)
  鹤唳泉的雾气氤氲如纱,孟珚单薄的身躯在温泉水波间载沉载浮。蒸腾的热气在她锁骨处凝成细密水珠,又顺着起伏的曲线滚落泉中。
  方才留存的战栗,至今仍能从尾椎骨攀上脊背。不知何时,她的足尖已在池底青石上绷成一道凌厉的弧线。
  孟珚诧异于这具身体对慕兰时的记忆竟深刻至此——当那人带着寒意的指尖掠过腰际时,每一寸肌肤都在苏醒战栗的知觉。
  多久了,她有多久没有被慕兰时这么触碰过了呢?即便方才那人眼底凝着千年霜雪,即便那些刻薄字句如冰锥刺骨,可相贴的体温骗不了人。
  或者换一句话说也成立,她有多久没有触碰过慕兰时了呢?尽管方才慕兰时颇为厌弃她,也只是为了逢场作戏才那样对她,可是她们之间的肢体接触并不是虚假的。
  哪怕只是她费尽了卑劣心机,偷来的片刻温存。
  孟珚想起咽喉被深深扼住、差点窒息的感受——她无法呼吸。被冰凉的指节嵌入的钝痛,气管痉挛的窒息感仍在胸腔震荡。偏偏在那濒死的须臾,她竟看清了慕兰时浸着寒潭水色的凤眸:
  虽然冷淡,可是眼尾的那抹胭脂色分明在灼烧,将压抑两世的星火燃成燎原之势。
  那是,她对她的恨意。
  那也更是她对她斩不断的感情。
  慕兰时肯这么掐她,甚至说要将她溺死在这温泉里面,也便只有一个缘由:在慕兰时的心里面,还是有她孟珚的一席之地。
  窒息的感觉实在太过令人回味,特别是,她一手教养出来的恶犬,用更惨烈的方式咬在她的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