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徐知真虽然不认识远去的那位姑娘到底是谁,但是她却能从其人的举止仪态猜到一二。
  只不过这姑娘太喜欢她们店铺了一些,似乎总能看见她来。
  徐知真想到这里,挠了挠自己的头,心道不能再分心了,得继续准备寒食了,清明将至。
  ***
  慕氏百年开枝散叶,子女遍布天下,清明祭扫自有铁规:祭扫一事便都由当地那一支进行,若是当地家里面实在没几个人,这才考虑去别地同宗族汇合。
  今年临都支脉凋零,统共只凑出七房十三人,慕兰时一一将她们安定了,约定好清明当日一起去鹤唳崖祭拜先祖:这便是慕氏在京郊外完全占有的一处山头。
  主持祭拜的人得穿更加华丽的玄色祭服,东海鲛绡混着北疆玄狐绒,襟前并蒂莲纹以金线勾瓣、银丝绣蕊,花心处甚至缀着七颗鸽血石。
  这衣服早些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出发前她恰恰步出院落,正好碰见迎面而来的慕严。
  “兰时妹妹。”慕严的嗓音混着雨丝刺来。他竟也披着同样形制的祭服,只是那并蒂莲的银蕊换作了赤金。
  慕兰时的眼底闪过了一丝讶然:
  兄长倒真是一日都忍不了。这都清明了,离谷雨宴也要不了多久,他何必现在就穿上和她同样规格祭服呢?
  ——按理说这清明祭扫也应该由慕湄主持,只不过慕湄如今抱恙,一切全权下放罢了。
  “兄长,怎的你也没有出发?”慕兰时接过侍女奉上的桐油伞,腕间玉镯与伞柄铜扣相击,荡出清泠一声。
  伞面倏然撑开,又笼出一片潮湿之外的小天地。
  慕兰时玄衣束冠,修长纤丽的手指捏着伞,亭亭立于伞下,轩然霞举。
  祭服广袖如垂落青黛雨雾,襟前并蒂莲纹随呼吸明灭,恍若双生蛊在金银丝线间游走——慕严看了,霎时间竟然有些发怵。
  不,发怵?他怎么能有些发怵呢?
  他才是最名正言顺的慕家正统家主继承人,为了准备这身衣服他也算是煞费苦心。
  今日来的人不多,可他照样也要穿上这身衣服,好让那些来的人瞧一瞧看一看,他慕严到底是有几分真本事在!
  慕严定了定心神,这才笑道:“现在时候也不晚,兰时妹妹不也没有出发吗?”
  慕兰时笑了笑,对这无聊的对话不甚感兴趣。
  “母亲抱恙,这主持清明祭扫的大事便*只能落在我兄妹两人的身上了,”慕严倏然叹了口气,又道,“这还是我第一次主持这种大事呢。”
  慕兰时“嗯”了一声,说:“是啊,要是母亲不抱怨,也轮不到兄长……”
  说到这里,慕兰时还故意拖长了音调,在察觉到慕严脸色骤变的一瞬,这才慢悠悠地吐露出后面一句:“和我。”
  慕严怔住,只觉伞外的寒凉侵入了他的骨。
  方才慕兰时的停顿让他心跳骤然加速,好在慕兰时后面补充了“和我”两个字,这才让他的心绪稍稍平静下来。
  可是,他的心绪也仅仅是稍稍平静了一瞬而已。
  慕严说不清楚自己心头的那一股害怕究竟来源于什么。
  “说起来,兰时妹妹,你上次同兄长说的事,可有什么头绪了?”他假装亲和,左边掩藏在大袖下的手,却紧紧攥握住那一方锦帕,“就是谷雨宴要说的那事……”
  慕兰时方才淡然的脸上,这会儿终于出现了几分羞赧之意:“噢,兄长您居然还记得此事?”
  她的耳朵尖竟然泛浮起来些许的绯色!
  慕严方才死死把握住锦帕的手,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
  “当然了,事关妹妹的大事,我这个做兄长的,当然要谨慎一些,把每件事都放在心里面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和慕兰时有几分相似。
  “承蒙兄长关心了,兰时大约也有些安排罢……”慕兰时说着偏过了头,话说得囫囵没把握。
  这样的举动,只能让慕严愈发放心,慕兰时到底还是个孩子,上次心一狠逼死了慕成封父子,这会儿提及感情上面的事情,却幼稚得像个雏儿!
  这样的人,怎么能当上家主呢?他当然不允许。
  “好,兄长一定会支持你的,”慕严又说,“先不谈谷雨宴了,今日清明祭扫,才是大事。”
  慕兰时微微颔首,这才施施然行礼离开,上了自己的车。
  清明祭扫人不够多,还不能够让她丢大脸,慕严琢磨着,等慕兰时转身走了些许路,他就摊开了右手,去看掌心的那块绢帕。
  ——这是马三拾到的,他说这便是大小姐和那举止亲密的女子遗落下的东西。
  慕兰时的东西都是绣有并蒂莲徽记的,而这方绢帕上面不曾有,还有一个形状复杂的字——天家孟氏喜好奢华,在手帕上留下这样的标志也是情理之中。
  呵,到时候就将这方手帕展示出来……
  不管如何,慕兰时和孟珚两个人,都会身败名裂。到了那个时候,慕湄那老货再怎么偏袒慕兰时也没有用了,少则也要将她撵去祠堂去跪着;
  至于孟珚呢,那便更有意思了。
  “你不就是看上了慕兰时这继承人的身份么?当慕兰时不是继承人的时候,你还能看得上她吗?”慕严说着,竟然又怀着一种隐秘的心情低头垂眸看向那方锦帕,“到了那个时候,也就只有我肯要你了。”
  而且,也要看孟珚有没有这个眼力见了,若是她让他不舒服了,他才不会给她太多脸!
  ***
  鹤唳崖得名于山巅终年不散的云雾中时有白鹤清唳,崖壁间生满千年紫藤,每逢清明便垂落如紫色瀑布。
  九驾牛车碾过沾露的苍苔,嵌银的车轮在曦光中割裂山雾。临都慕氏沿着千年石阶蜿蜒如墨龙,在晨雾中缓缓前行。
  前面的人并非是慕氏宗族,而是招来的哭陵人——这些人额贴银鳞般的鲛泪妆,手持骨白招魂幡,专替世家哭祭。
  其实本来不用招这些哭陵人来的,只不过这次清明祭扫,慕氏人实在不多,恐怕没有那种气势,便招了人来。这本是慕氏鼎盛时不齿的作态,而今嫡系凋零,竟要靠这些哭嚎撑起世家的壳。
  慕兰时一个人斜斜躺在金丝软枕上面,时不时挑扇看一看窗外横飞的雨帘。
  潮润的湿意袭来,激得她看了会儿便关上了车帘。
  如今是有些微凉,只不过鹤唳崖还有一处温泉,到时候也可去那里面暖和片刻。
  她凝眸回忆的时候,突然想起前世自己在那一池温泉的胡闹荒唐。
  温泉是好的,人却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
  她轻轻啧了声,便继续在鎏银香球织造出来的轻烟里面,缓缓阖上了双眸。
  “倒是会挑时辰凉。”
  鎏银香球里沉水香忽明忽暗,像极了前世那池温泉里,孟珚浸湿的睫羽。
  ***
  牛车碾过最后一道刻着慕氏族徽的界碑时,山雨突然转急了些。
  只不过这并不能妨碍慕氏的祭拜。
  “跪——”司礼官沙哑的尾音绞碎在雨水之中,有些听不清了,最后俱散作崖底飘来的鹤鸣。
  慕兰时低垂着眉眼跪下,她玄色祭服上的金线鹤纹遇雨显形,在她屈膝时展翅欲飞,似要裂帛。
  细密的雨丝织成帘,可慕兰时跪下的那一瞬,前世的记忆却忽然闪回。
  先是她自己死前的场景:她被那猴腮踢了一脚,被迫弯下膝盖。正当她准备劫一人自保逃出生天时,旁边那一直蒙面的黑衣人竟然露出了真面目:不是别人,正是她珍爱信重的兄长慕严。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她忽觉喉中腥甜翻涌。自己前世究竟是做了怎样的错事呢?
  雨丝如冰针穿刺后颈。恍惚间她又见母亲跪在祠堂的青砖上,额间血浸透砖缝里沉积的灰烬。而屏风后慕成封父子的笑声,此刻正混着地衣疯长的窸窣,从她跪着的石阶深处渗出。
  那本不是母亲应该承受的苦难。一屏之隔,笑得像两尊俑似的慕成封父子如今早已化作坟冢枯骨,可这清算远远不够。
  慕严对慕氏子女一点同情心也无,改名换姓以后,便将慕氏宗族一网打尽,生怕这已经折了翼的世家断绝他今后的仕途。
  往事如走马灯一般闪过慕兰时的眼前,哭陵人的声音冲破雨幕天际,只让她觉得,哭号的不止生灵,还有她前世惜别的百余口宗亲。
  思及此,一向没有什么大的情感波澜的她,却斜斜睨向了旁侧的慕严:如今他还腆着脸穿着和她相似的祭服,跪在碑前,却连袍角跪姿都透着虚情假意。
  呵,他想的难道是要祈求祖先保佑吗?怕是正在求阴魂莫要缠身罢。
  慕兰时觉得自己当真是恍惚了,在她的余光里,竟然看见慕严的祭服下摆在雨水冲刷下,展露的竟是逆鳞纹,泛出青黑毒瘴般的幽光。
  她忍住了胸腔中将要满溢而出的愤怒,压下要掐死那人的冲动,她知道这并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