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你那轺车外面都还有并蒂莲的徽记,有没有想好若是给人瞧去了怎么办?”戚映珠还是不忘挖苦慕兰时两句,这人今天可把她气着了,挖苦几句怎么了?
  南市鱼龙混杂,虽然见过慕大小姐的人不多,但是总有有心人看出来。
  慕兰时跟在她的身后,浅笑着说:“本来就只是想要驾车过来,给妻主的新店撑场面。”
  这话倒是说得一点都不假,她今日出门的时候,将那狼毫投入笔洗里面时,正是这么想的。
  可是她并没有想到,孟珚竟然会做出骑马当街拦截的举动。
  “本来?”戚映珠唇齿间扯出些许的讽笑,“这话我也会说,慕大人本来也没有打算要当驸马的呀。”
  慕兰时面色一凝,浓密蜷长的乌睫,不可自抑地颤抖了下。
  也不知道这八百里醋浪,她们慕家能不能承担得起。
  阿星已在车辕上靠得哈欠连天,见自家大小姐终于出来了,立刻精神抖擞地拿出脚凳。
  咦?大小姐的身边怎么还跟着一位戴着幂篱的女子……
  只是看大小姐这颇为熨帖的样子,她心里面便又有了猜测。
  主要是和今晨那位艳煞春光的女子比起来,对比实在是过于强烈了些,她觉得意外。
  “仔细脚下。”慕兰时伸出手来,示意戚映珠就着她的手上了轺车,她才慢慢上去。
  “直接回府。”她又吩咐阿星,阿星应了声“是”。
  画壁轺车辚辚地驶过湿润的青石板路,朝着平津巷去了。
  辘辘车声碾碎檐角残雨,路上浮着层幽蓝的夜光。孟珚的丹蔻深深楔入掌心,血珠顺着指甲的沟纹滴落,在积水里绽成点点红梅。
  远处酒肆灯笼晃过车帘缝隙,她似乎能够恍惚看见,那车帘之中,说不定慕兰时正在替戚映珠拂去鬓边落雨呢。
  可除了生意人和饮酒作乐的人之外,却还有一个人潜在暗处没有走。
  今朝那骑着高头大马拦驾的女子倏然从暗影处晃出来,她只是看着远处的人,将染着丹寇的指甲深深地嵌入皮肉里面。
  嵌到有血丝溢出,她都发觉不了。
  她的心又开始揪着疼。
  凭什么?凭什么站在她身边的人不是她?
  春雨连绵,细密如匝,丝丝缕缕地坠下来,“喀嚓”一声,齿间衔着的金步摇应声而断,她恍惚间想起前世。
  彼时她觉得自己终于得偿所愿,将要践阼称帝,看朝堂上的谁都顺眼,却独独看自己的那位驸马不顺眼。
  前世太极殿的熏香忽然漫过鼻腔,那日慕兰时跪在丹墀下,单薄衣衫上也是这样沾着细雪与梅瓣。
  指尖挑起慕兰时的下颌,半是嫉妒半是虚假地说:“慕大人的真心,本宫瞧着与平津巷的馊饭无异。”
  孟珚以为自己从来都不曾爱过慕兰时。
  她对她,本来就只有利用之情罢了。
  她是高华门望养出来的世家女,慕氏门望天之骄子,得到她无异于得到了整个慕氏家族,对她的皇权之路大有裨益。
  她才不喜欢她呢,她本该对她只有利用之情的。
  可是,在雍熙二年那场曲水流觞宴上,才方成年慕兰时不惧世家耆老,气度疏朗,将新制的《钱帛论》掷进了酒觞。那浸透醴泉的策论,后来成了推行新制的蓝本。
  彼时孟珚终于意识到,自己对慕兰时的感情,还有嫉妒,嫉妒她不受限于条条框框,嫉妒她生来便被众人喜爱。
  而她自己呢,虽名义上是天潢贵胄,可生母只是个不受宠的胡女,除了给她带来这一张皮囊之外便再无帮助,她仍旧在深宫里面受尽欺负。
  后来慕兰时位极人臣,批阅奏折时朱笔划过的声音传到耳畔,孟珚后槽牙便会无意识发紧——就像幼时看着宠妃女儿把玩和田玉连环,自己却只能数着冷宫砖缝度日那样痛苦。
  尽管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冷宫里面蓬头垢面的女孩,而是当朝煊赫、如日中天的瑶光公主。
  孟珚嫉妒慕兰时,这就是不争的事实,更是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她放弃了她的生命,似乎这样就能掩饰她曾用卑劣的手段勾|引过她的事实。
  但其实慕兰时从来没有在乎过她的引诱。
  这朵高岭之花,从来只是自折其枝:
  她会夜奔而来向她赎罪,用最诚挚热烈的一颗心说她会为她肝脑涂地;
  那些相伴左右的日夜里,当那人连呼吸都放轻到颤抖了,而孟珚自己都要睡着了,慕兰时却会用大氅裹住她微微露在外面的脚踝,说:
  “殿下冰肌玉骨,不堪消受这人间霜雪。”
  还有呢?
  她对慕兰时,除了利用,除了嫉妒,还有……
  雨丝忽然转急,打湿了她散落的发鬓,太极殿外的雪霰子忽然穿过时空,混着今夜的雨点击打着人间。孟珚看着手背水珠,分不清是融化的雪还是新落的雨。
  可旧雪难融,那旧情呢?
  恍恍惚惚中,孟珚又见到自己的前世:她故意当着慕兰时的面,将合卺酒泼进炭盆,慕兰时眸中一闪而逝的水光——原以为是水雾,如今想来,那分明是焚心的泪。
  可是,那是泪吗?
  倒像她幼年在冷宫井底望见的月影了,看着触手可及,实则隔着万重波澜。
  雨愈发地大了,就像慕兰时被泼酒时飞溅的炭灰,此刻仿佛又粘在孟珚睫毛上,扎得眼眶生疼。
  断了的金步摇忽然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铿鸣声音。她突然惶惶,惊觉起慕兰时活在人间的最后那一日。
  她说不清自己对她的感情是怎样的,她只知道,她没有亲手终结慕兰时的性命。
  孟珚让慕严去做了这件事,*拜托,他和她可是亲兄妹,慕严已经有了新的凭依,要改姓为严了,跌落尘埃的慕兰时难道就一定非死不可吗?
  可是这般拙劣的借口却说服不了自己。
  祸根是要断除的;兄弟也会阋墙。她生长于宫墙之下,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可悲可叹,她今日非要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人现眼一回,才会清楚地意识到,慕兰时不喜欢她了。
  那个会为她夜奔而来的少年人,早就放弃她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约是从今生,第一次在慕府相见;第二次相见,她还惶惶然以为凭借这一副皮囊能够留住她;第三次呢,便是现在,她希图能够气跑戚映珠,直接逼迫慕兰时回答,她到底更爱谁。
  可惜却都只是徒劳无功。
  春雨总是瞬息万变,起初淅淅沥沥,现在却坠如银链,她疯了一般地蹲伏下来,就像后知后觉感觉到这情感钝痛一般,去找断掉的金步摇。
  慕兰时她也死在这样滂沱的大雨中。
  那个时候,她是怎样的呢?
  双膝跪起,疯了般去寻那断掉的金步摇。
  孟珚不知道,慕严是怎样对慕兰时的——他回来后,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瑶光殿下,臣已经解决慕兰时了。”
  彼时孟珚也如释重负地笑了,只浅浅说“尸骨不带回来也好”。可转瞬她便失控一般地去了大牢,去翻看那人被她困守时是否在四壁上留下失控的痕印。
  金步摇呢?金步摇呢?慕兰时本该寂寞发狂留下的痕印,找到了吗?
  雨水模糊了她的双眼,或许不止是雨水,还有后知后觉落下的眼泪。
  滂沱雨水中翻涌的,不再是什么泥土的芬芳,分明是那年渗入砖缝的血气。丹蔻疯也似的抠挖青石板缝隙——就像前世慕兰时死后,她在大牢里面徒然做的那样。
  慕兰时被她囚禁的那段岁月里,却还保持着世家风流的正派,安安静静地等死。
  又或是说,筹谋兵变。
  她恨极了慕兰时这副故作冷静自持的派头,明明在床笫之间的求欢不是这样。
  慕兰时,她难道不应该因为她把她关起来而发疯大吵大闹尖叫吗?
  她没有。
  孟珚后来找到了慕严,问出他最后将人带去哪里了,她同样去找过她的断骨。
  ——不得不说,孟珚彼时有一种隐秘的快慰:永不折腰的世家大小姐,最终那尖利刚烈的傲骨竟让这种方式折断了。没关系,她会将她的尸骨带回去,用最上乘的棺材安放。
  她会追赠她为皇后的。
  也有可能是有后知后觉的情感袭来,孟珚去了,却没有找到她的断骨。
  ——不过离慕兰时死,只有七日而已。
  就已经找不到她的断骨了吗?
  雨坠得更狂烈,孟珚终于拾起了那断掉的金步摇。
  还能接回去吗?
  是重新熔铸,还是接回去呢?
  她颤抖着,沾满泥土的手握住那两截断掉的金步摇。
  “慕兰时,你为什么不哭,也不闹……”她绝望地倒在雨泊中,发出一声前世积蓄已久的疑问,“也不愿意求我?”
  其实只要慕兰时肯来求她,她就一定会低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