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这些天她也推理得出了答案。
  ——她亲自撞见慕兰时和戚映珠在雁亭江边举止亲密,又听线人说慕兰时买下了不少地契。
  包括那一日戚映珠闹的“大动静”,孟珚也全部看在眼里。
  这位太后可真是一点儿过往的金尊玉贵生活都不留恋,居然来做这最卑贱的商户!
  倘若真的要完成上辈子没能登上皇位的遗憾,孟珚当然有更好的选择,比如眼下她就不会来这个街坊。
  可是人重活一世不就是要弥补曾经的遗憾么?如果不能得到慕兰时,白白来一遭也没什么意思。
  日头毒辣得近乎羞辱,孟珚却分明在光影晃动的间隙窥见前尘——雪夜梅香浸透宫殿的帐幔,慕兰时将暖炉贴在她脚踝,呵出的白雾与喘息裹着那句“殿下冰肌玉骨”。彼时融化的雪水温热了她那颗尘封的心,此刻却化作喉头烧灼的胆汁:“慕兰时。”
  她再将这三个字咀嚼了一遍,纵然语气低沉,却仍旧带有天家气派。
  孟珚坚信慕兰时重生了,也坚信慕兰时心里面还有她。
  她并不相信,慕兰时会心悦于她之外的任何人——要不然她凭什么偏给戚氏选了最下贱的庖厨行当。这算什么呢?
  把明月碾作尘泥圈养?还是……还是真将那人当作了举案齐眉的妻?
  绝不可能!慕兰时要是和这样身份的人结亲,她家那些亲戚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把她给淹死!怎么,难不成慕兰时还想同上辈子一样,为了这戚氏顶撞所有人吗?
  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撕扯着孟珚的情绪,她亲眼窥见两人的甜蜜,却*像是她的砒霜一般。
  慕兰时无疑是最爱她的,而她无疑也是爱慕兰时的。
  她那些在早逝的母妃、无情的父皇那边失去的情感,几乎全部都从慕兰时那里找回来了。
  她还记得自己把那一夜的事诈告给慕兰时听的时候。
  年轻的乾元知晓自己一时莽撞做了这么多的错事,当即便说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都会对她负责,少年人连发梢都凝着夜奔而来的霜露。
  后来无数个秉烛夜谈的借口里,当那人连呼吸都放轻到颤抖了,却仍记得用大氅裹住她微微露在外面的脚踝,说:
  “殿下冰肌玉骨,不堪消受这人间霜雪。”
  孟珚比慕兰时要年长几岁,心绪也是。又或者是从了自己的母亲,她天生在拨弄人心上面有自己的门道,她想起她们真正意义上的契合:
  青烟缠绕着孟珚披散的长发,她故意将锁骨处的淤痕曝在烛火下,却用牡丹披帛堪堪遮住半边:“那夜你太醉了……”
  尾音颤得恰到好处。
  慕兰时这个素来端方的年轻女娘竟碰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漫过云锦桌布,正如她眼底汹涌的愧意:“微臣万死,这就向陛下请旨……”
  “乾君不用太过介怀,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公主罢了,”孟珚抬手替她擦拭袍角,指尖在触及颤抖的手背时蜷缩成受惊的蝶,“况且我还比兰时年长几岁……”
  “兰时绝非此意!”慕兰时猛然跪下,她仰起的脸庞还带着初经人事少年人的无措,却郑重捧起曳地的绯色裙裾:“臣定然会对殿下负责。”
  孟珚垂眸掩住得色,又说:“要不,就说是我强迫了兰时?”
  看少年人沉默不语,只烧红了耳廓,孟珚便知道自己已经得手。
  她太知道如何让这朵高岭之花自折其枝。
  多像幼时在冷宫诱捕的雀儿啊,撒把黍米便扑棱棱撞进笼中。
  她太清楚如何用七分真三分假的脆弱,喂养慕兰时骨子里士族的责任感。就像此刻故意让披帛滑落,却偏在少年人闭目转头时,将湿润的睫羽蹭过她灼烫的耳垂。
  上一世她本来以为自己没爱过她,可直到年年雪里,再不能卧在那样温暖的怀抱中,孟珚才惊觉笼中雀早已啄碎了自己的心,连同那些真假参半的情话囫囵吞进了轮回。
  孟珚没有再细看戚映珠招呼人开业的样子,她只是往回走,暗暗算着时间。
  呵,慕大小姐,既然你这么喜欢她,那她铺子开业,你再忙也得拨冗来见见吧?
  不见我,你总得来见戚映珠吧?
  那日她在启承阁受的羞辱似乎还在眼前,慕兰时假装不认识她一样掠过了她的身边。
  那自然是假装了,若是上辈子这会儿的慕兰时,定然会相当关切地问她是什么人,再体面地将她送走,而不是那样的动作。
  只有一个解释,慕兰时也和她一样重生了。
  她们两个人言归于好,天下难道不是唾手可得么?
  ***
  慕兰时正在书房。
  腕间狼毫已勾勒完最后一道谷雨宴名录。
  墨混着窗外花香,在宣纸上洇出诡谲的纹路,太顺了,这一切都太顺了,似乎静待谷雨宴上瓮中捉鳖。
  她在思考自己卖的那个破绽是不是当真没有问题——她并不知道慕严和孟珚两人的关系如何,只是从马三那里得知,慕严尚不知孟珚那边的口信。
  其实这俩人如是合计一回,那她让戚映珠“假扮偷情”之事便会败露。败露事小,就害怕慕严因此想得更深更远,若他谷雨宴因此不做动作,她还得从后面找机会收拾他。
  思虑间头不禁有些疼了,慕兰时便起身,忽见窗牖筛下几分日光,猛地意识到今日正是戚映珠的汤饼铺子开业的时候,无论如何,她这个做“外室”的,也得去看看。
  她并不打算如往昔出行般大张旗鼓,坐了画壁轺车便出门。
  她没叫阿辰驾马,而是唤的阿星,是以还得适应阿星的驾马风格。
  但,再怎么不适应,也不至于在街道口上直接停下来。
  “姑娘当心!”阿星勒缰的手还悬在半空,瞳孔已映出令人窒息的艳色。赤枣马上斜倚的女子银红遍身,最摄魂是额间点着的三瓣花钿,随着眼波流转竟似活过来的凤尾蝶。
  阿星战战兢兢,想要回身去告知主上,却见自家小姐早就掀帘而望,平静的凤眸垂着,看不出任何情绪。
  又或者是说,无动于衷,又或是说,厌恶。
  而若桃李艳丽的女子笑得眉眼弯弯,声音似银箸击冰盏般清越:“兰时,我们多日不见了。”
  阿星本来就因为这驾马的女子顶着张艳煞春光的脸张狂前来,而不知如何是好呢,自家小姐却探出身来!
  她正惶恐着如何向小姐说。
  也是,这驾马女子髻侧衔珠步摇正映着日头,晃出刺目光斑,一看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
  难道是黎氏的贵女?
  阿星惴惴不安地想起阿辰告诉过自己的话,本来心头闪过一个可能,难道这就是阿辰所说的那个,小姐的心上人?
  就是冒着被家主大人骂死的风险也要戴上香囊讨好的那个女人?
  可是,下一刻,自家小姐吐露出的字句,才让阿星那点妄想尽数破灭。
  “让开。”
  第39章 039(二更)
  孟珚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她就这么和慕兰时对峙。
  阿星同样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说一句话,只局促地低着头,谨慎感受着两人之间的风云变幻。
  她本来以为这位眼前这位贵女是同自家小姐交好的,至少也认识。
  但眼下的情况便是,认识是认识,可交好却不一定是交好:小姐探出了身子,却直截了当地让眼前这位贵女滚蛋。
  孟珚唇角尴尬地扯出一抹笑来,强颜欢笑道:“大小姐,我只不过是想找你说些事,我们就不能好好谈一谈么?”
  她是在笑,可笑纹到了眼底却碎成蛛网一般的细。
  慕兰时目色沉沉,声音寒凉:“原来我和你之间还能好好谈谈?”
  她一说完,便有不知何处的商队铃响,更为二人的对峙增添了一份诡异。
  孟珚“咕咚”一声吞咽了口唾沫,继续强笑说:“为什么不能?旁人能和慕大小姐举止亲密,偏偏我不行么?”
  她们抵足而眠的那些日夜,难道能够轻而易举地抹杀吗?
  慕兰时,上辈子明明那么爱她。
  “是啊,偏偏你不行。”慕兰时悠悠然说完,准备放下帘子,招呼阿星:“驾车,仍旧往该去的地方去。”
  阿星不敢怠慢,立时做好牵起缰绳,却见眼前的贵女眉目倏然一凛,喝道:“大小姐,你当真以为如今一帆风顺了么?”
  眼下正是人群如织的时候,一位贵女骑一匹马拦住一辆牛车不肯走便已然是奇观;如是有更加细心观察的人就可发现,那辆牛车的车厢上镌刻着慕家的并蒂莲标志。
  这话果然让掀帘的慕兰时神色一动,她不禁嗤笑道:“殿下当真是殿下。”
  人群流速忽然淤塞。挎着漆盒的老妪驻足廊下,绸缎店的伙计扶着门框探头,连街角算卦的瞎子都侧耳往这边偏了偏。这些好奇汇聚成无形的茧,裹住那辆镌着并蒂莲纹的车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