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咚”的一声,轰然跪地。
  ***
  “铛”!
  “可是臣昨夜太过尽心,叫娘娘腕子都酥了?”慕兰时尾音浸着餍足的哑,凤眸自铜镜中斜斜睨来。
  她披散着满头青丝,颇慵懒地抬眸问戚映珠。
  她的凤眸上挑,点缀几下便显得艳丽了。眼下正是她在自己的寝房中,戚映珠给她梳妆呢。
  这一连几日都是戚映珠在给她梳妆,不过方才她手抖了下,将簪子滚到了地上。
  戚映珠俯身拾簪时,衫子堪堪擦过对方垂落的袖口。兰芷信香忽而浓烈,熏得她眼尾洇开薄红:“慕相这般豢鹰熬隼的手段,倒问被擒的雀儿颤不颤?”
  明明是被她狠厉手段吓得,她却又说浑话。
  慕兰时从铜镜里捉住那抹狡黠笑意,青丝如瀑漫过戚映珠的茜色寝衣。
  谁能知晓,两人眼下竟以“臣”和“娘娘”称呼。
  “哪里凶狠了?”于是她轻笑,“真要这么说,娘娘不也有助臣一臂之力么?”
  她穿什么样子的衣裙,全是戚映珠示意的。
  她说着,也不管头发梳好没有,便将人斜斜抱至膝上,兰芷味道的信香扑鼻而来,卷缠在鼻尖处。
  慕兰时的口脂都还没褪。
  “喏,我可不知道。”戚映珠嘴上说着推辞,却也仍旧让慕兰时抱着,甚至怕自己掉下来,又往她的怀中瑟缩了些许。
  鎏金香炉腾起袅娜轻烟,将交叠的茜色与月白氤氲成暧昧的云,好似昨夜未褪的潮声。
  慕兰时低下头亲吻她的脸颊,顺便问道:“娘娘那几家店有什么准备了么?看看兰时配不配来做这揉面师傅?”
  戚映珠现在已经慢慢接受了慕兰时说的这些话。
  她其实心里面有个打算,这种事情她毕竟没经验,要循序渐进。
  先从听她那些荤话不脸红开始,之后自己就能主动了。
  “有准备。”
  “准备得如何了?”
  戚映珠去戳慕兰时鼻子,说:“没大小姐潮泽期算得准。”
  慕兰时哑然失笑——这会儿都过去一天了,怎的还在吃那床笫之间事的味?
  “好了,不与你斗嘴了。”戚映珠倏地垂下眼睫,自顾自从慕兰时的身上下来,“还得帮小姐您继续梳妆呢——”
  戚映珠这么说着,一边又捻起慕兰时的青丝,道:“我是你的丫鬟,是不是?”
  不成想,慕兰时却又一个用力,将她的手反握住,回敬道:“哪有丫鬟日复日给主君画眉的道理?”
  “兴许是那丫鬟和这主君珠胎暗结了呢?”戚映珠笑道,又拿来眉笔亲为慕兰时点上,“你等会儿要去宗祠?”
  “去祠堂啊?娘娘提醒我了,待会儿就着人去让人多给祠堂供一尊佛像。”
  戚映珠不解:“供什么佛像?”
  “送、子、观、音。”
  这不正是合了她所说的“珠胎暗结”么?
  戚映珠眼睫微微颤动,告诉自己切不可乱了阵脚,这才吸了口气,吹拂热气到待她梳妆的女子耳朵上:“那也得看我们慕相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解慕兰时的前襟,及至隆起的地方——
  只不过这种事戚映珠还是做得少,还没到便败下阵来,转移了话题道:“那我便随便给你挽个发髻。”
  乌黑如墨池的发,哪怕就是随意披散下来,都美得惊心动魄。
  慕兰时应了。
  不多时,又听得戚映珠道:“我方听说了,是你那四叔的父亲跪在祠堂?你要让他跪到什么时候?”
  “娘娘可知,”慕兰时一边说话,一边用手绞缠着戚映珠垂落下来的几根发丝,“这对父子做了什么阴私事么?”
  她对那慕成封还是好事做多了,只是逼死他,不然的话,定然让他瞧瞧,这老匹夫的惨状。
  戚映珠只给慕兰时简单地挽了发。
  慕兰时站起身来,目色沉沉,音质也相当的冷:“正好我去祠堂,送他最后一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前世”二字,对慕兰时来说,便是一场漫无边际、潮湿的雨。
  大约是因为她死前,正面临了一场无际的雨。
  又或是说,侥幸做鬼四处飘荡时的最后一眼,也是见了漫天的大雨。
  戚映珠默然。
  她听着慕兰时沉沉的音调,心里面倏然有些堵——这才是世家大族的家主、继承人的本来面目。
  她们两人,现在似乎相处得很好。
  但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下去吗?
  她早就想过的,重新睁开眼睛的第一次就想过的——她和慕兰时最好的结局,在上辈子就已经敲定了终局。
  可她偏偏要将她留下来。
  明日便是汤饼铺子开业的时候了,正好,她可以带着觅儿出去住了。
  “好了,小君,我要去送人了。”慕兰时见一切梳妆既定,便起身来,笑盈盈地辞别戚映珠。
  她面对她的时候,哪怕所做的事不那么良善,可总是表现得柔冷坦荡。
  她相信她。
  “那你回来晚了,我就要先睡了。”戚映珠回道。
  慕兰时挑眉,接着逗她说:“今日还分不分楚河汉界?”
  “今日北伐,天下一统。”戚映珠嘟囔着,转过身去不再看慕兰时。
  ***
  祠堂幽火在青铜烛台上摇曳,将祖宗牌位拉出狰狞暗影。更漏声穿透死寂,每一声都似剜骨尖刀,将慕老爷子的神经寸寸凌迟。
  慕老爷子整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明明祭拜着列祖列宗的宗祠,如今却像是一个个恶鬼看着他似的。
  那些描金绘彩的宗族图腾在火光中扭曲变形,先祖画像的眼珠竟似跟着他转动。他死死攥住衣襟,喉间泛起铁锈味——曾经那些被他活埋的佃户,此刻是否正从地缝里伸出白骨?
  “不过几个贱民……”他痉挛的指尖抠进供桌木纹,试图说服自己,“他们的命到底有什么珍贵的?不要想,不要想他们……”
  他不就是欺负了些孤女吗?不就是抢了些佃户吗?不就是杀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哪里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凭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可为何此刻连案头香炉都在渗血?铜漏里的分明是清水,怎会泛着猩红?
  慕兰时那死丫头,这才多少岁,凭什么这样对他?他好想嚎叫一声,吸引人来救他。
  可是今日下午耗费了太多精力,他张了张嘴巴,只能听到几声干涩的声音。
  他叫不出来。
  “哐当——”
  倾倒的铜盆在青砖地上滚出凄厉长鸣,香灰混着纸钱残片在穿堂风中盘旋而上。
  慕老爷子僵硬的颈项后突然拂过一缕冰纨,未及转身,先窥见满地白幡如百尺绞绫倏然腾空,猎猎声里像是裹着无数细碎呜咽。
  他踉跄着转身,正撞进两泓寒潭——慕兰时立在烛架前,九枝明烛映得她眉目煌煌如神祇。
  像什么呢?老爷子只想得起来两个字,“菩萨”。
  对,菩萨,就是菩萨!慕湄其实是个顶顶好的人,虽然严厉,但是那会儿他们做了那么多错事,都没有把他们怎么样!那么,她的女儿一定也坏不到哪里去吧?
  “兰、兰时丫头。”他喃喃地开口,浑浊的双眼向上,只仰望着她,支支吾吾说,“菩萨、菩萨……菩萨放了我一命罢!”
  慕兰时广袖盈风立于明晦交界处,素纱袍裾翻涌如千堆雪,烛火在她眉眼间淌成流金的河——左半张脸悲悯若菩萨低眉,右半边却浸在阴影里似罗刹勾唇。
  “菩萨?叔公真是死到临头便和你那儿子一样,什么话都喊得出来,你儿子叫我奶奶,你便叫我菩萨。”慕兰时语气中带着不少戏谑,“就是不知道叔公知不知道……”
  “还是说,叔公只知道,菩萨低眉,却不知,”她说到这里故意停顿,“金刚也会怒目?”
  他的性命,在她的一念之间。
  慕老爷子没有多想,他最后的理智容不得他多想。
  哪怕自己的儿子就是被眼前这个女人逼死,他也想要从她的手下活命!
  “兰时丫头,兰时丫头……”慕老爷子竭尽全力,膝行着跪到慕兰时的身边,喉结剧烈滚动,嶙峋指爪抠进地里。
  他抬起头可怜巴巴地仰望着她:“放了我,放了老朽吧……今日之事,不是我想做的,是那南风楼的教我的!我一个人,怎么都不敢来戏弄您啊!”
  更漏的声音依然还在,滴答滴答。
  像是他生命最后的倒计时。
  “叔公。”慕兰时笑了,低下头来,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今日兰时过来,也不是自己想做的,我怎么敢伤害你呢?”
  她笑的时候如春风般和煦,就像她自己的名字一般,兰时。
  可是那双凤眸的底色却是冷寂的:眸底清涧胜雪,像小石潭里沁凉的石子。